白云观是清净地界,陆天师又是公爹好友,黎婉暗忖这样安排也不算错。但仍问了一句:“要不然我把雪花留下陪你?”
“你多留一个人,天师岂不是还要多管一份饭?”陆明夷故意玩笑道:“万一我把雪花弄丢了,你还要找我赔偿心爱的丫鬟,这个责任太重了,恕我承担不起。”
“真真这一张嘴,又惹人爱又讨人嫌!”黎婉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小姑子的腮帮。转向陆心棠道:“如此,那就一切拜托天师照顾了!”
“都交在老道身上!”陆心棠也不客气,一口应承了下来。
眼看监护人终于走了,陆明夷赶紧询问自己的活计,寻思中间能否打个时间差:“天师刚才说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只管交代。”
“你看这队伍分成了两排,一队是看诊的,一队是领药的!”陆天师指着熙攘的人群道:“所有领完药的都要登记姓名住址,一是怕有些人贪便宜多领药物吃出事故来,二是方便日后回诊。你就帮忙给那些人做个登记,可好?”
陆明夷当即一口答应道:“毫无问题!”
没问题吗?这里头的问题可大了。彼时来上海讨生活的可说是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不仅是不识字,口音也是各种各样,另一个负责登记的年轻道士就被折磨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好。
倒是陆明夷这个千金小姐,因为有前世混迹滚地龙的经验,某些晦涩的方言还能听得一二,效率反而高得多。但来拿药的穷人实在太多,一直忙到中午,簿子已经写完大半本,队伍仍没短多少。
陆心棠亲自来叫她吃饭时,她仍埋头疾书,对外头的喊声浑然不觉。
“良辅兄实在好福气,女儿不仅生得美丽,难得的是做事踏实。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午饭摆在了后殿,陆心棠一路走一路夸,闹得陆明夷很是不好意思。她本意是想快些做完了,好溜出去寻魏五。谁知道这实在不是个轻省活,干着干着倒把初衷给忘得差不多了。
比起前头的人潮汹涌,后殿也煞是热闹。道士们直接在空地上用转头垒了两口土灶,架起大锅熬粥。虽然都是些杂粮,却是香气扑鼻,引人垂涎。除了来帮忙的,暂住在观内的灾民也在排队领粥。
陆心棠特意解释道:“本来是为腊八准备的食材,都提前拿出来用了。幸而洪升的老板听说后又捐了十几担米,还能支应得过去。非常时期,只能请四小姐委屈一下。”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她落魄时比这糟心一百倍的吃食尚且忍了,更何况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粥最惬意不过。陆明夷毫不勉强地回道:“听说贵地的小黄瓜和宝塔菜都腌得极好,今天我可是沾了光了!”
这个女娃实在讨人喜欢,陆心棠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粗粥小菜大馒头,四小姐能吃多少,敝处敞开了供应!”
掺了小玉、玉米、黑豆等熬成的大锅粥香糯可口,陆明夷很欢乐地挑了一碟综合酱菜,除了乳黄瓜、宝塔菜、还有红绿丝和大头菜,看着就很喜人。唯有领干粮时有些犯难,是吃素馒头还是花卷好呢?
“素馒头里的青菜是观中自种的,还特意放了马桥豆干,为了犒劳帮忙义诊的大夫们,平时可是吃不到的。”负责发放馒头的大哥很好地替她解决了这个疑惑,只是那声音听着莫名耳熟。
陆明夷端着饭碗抬起头来,嘴角的笑容一僵:“原来是盛先生……”
后殿乃是那场大火的重灾区,坐在甲子殿门口的台阶上就可以看到那几处被雷火引燃的建筑,琉璃瓦残破狼藉,焦黑的木椽半露在外头。其中最惨的当然数玉皇阁,几乎是烧作了一片白地。而远处有株银杏幸未蒙难,依旧抖落下一地金黄。
盛继唐一边欣赏,一边撕下馒头往嘴里送去,硬是吃出了一派优雅:“陆小姐,又见面了!看来你的预感很是准确。”
准确个p,陆明夷不得不把整个调羹塞进了嘴里,以免爆出粗口来。自从知道了这位灾星的真正身份,她又添了几分审慎,简直恨不得绕着他走才好。
勉强和着酱菜把粥与抱怨的欲望一同咽下肚,陆明夷想起了一个话题:“可惜我没能料到能有这样堂堂正正碰面的机会,所以你的表我没带在身上,只能下一回还你了!”
盛公子听后,无可无不可,只是抖了抖长衫上的馒头碎屑:“不必了,你就把那块表当作一件小礼物吧!”
究竟是豪门公子,方才能说出这等话来,陆明夷啧啧有声道:“你那块怀表是美国货,最起码值两千块,能算作区区小礼物吗?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敢收。”
“这你可猜错了,”盛继唐唇角微勾,对着面露疑惑的陆四小姐解释道:“不是两千块,是三千,而且是美金!”
当时美金与银元的对价大约是一比两块四,也就是说那只表值七千多元,足可以买房置业了。盛公子好生欣赏了一番陆小姐诧异的神情,才接着说道:“陆明夷,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眼界就只有这么一点吗?”
“这只表就算值三万美金也罢,还能比得过它所指示的时间有价值?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始终不如钱买不到的东西值钱。”
陆明夷简直要被他这段顺口溜一样的话给气晕过去,这人自个不事生产也就罢了,竟还嫌她眼界不够。真该叫他去打上一个月的铁,再来同她理论。
“盛先生这话初听很富有哲理,但仔细想想却是在强词夺理。上海滩上一个黄包车夫每月可赚八块钱,就算不吃不用,一辈子也买不到你那块汉密尔顿的打簧表。他倒是时间多,你肯与他换吗?”陆明夷打起嘴仗来是不肯吃亏的,当即就讨还回来。
这个杠抬得很妙,盛继唐只是莞尔一笑道:“看来陆小姐倒比我更像个哲学家了。若是可以,我情愿把这份富贵送出去,只是由不得我做主而已。就像你们陆家,看起来风光,不也处在漩涡之中,身不由己么?”
正午阳光下,头上绑着布条的大师傅正吆喝着让还没领到粥的人去排队,小道僮被刚出锅的馒头烫得左右手来回换也舍不得松开。灾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边吃饭边享受着难得的太阳。
而这一切似乎与他们无关,四五米的距离犹如一道天堑。她与盛继唐隐藏在大殿屋檐的阴影下,如黑夜里的游魂,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手不自觉地握成拳,陆明夷的目光似箭,似乎要刺破那张完美的皮囊:“盛继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与她的戒慎相反,盛继唐依旧优雅从容,从搁在身边的粗陶碗里又拿起一个馒头撕了开来:“我又不是报馆的访事,还能成天盯着你陆家不放吗?只不过偶然与杨次长聊了两句,再结合你之前的奇怪举动,得出的结论罢了。”
“中国人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民族,明明外患重重,却总是要内斗个不休。商场上,政坛上,都是如此。”
说着说着,盛继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杨次长的火车到上海时,警卫曾发现过几个可疑的人物。不过他们却没有动手,也不知道是冲着谁。”
阳光明明无比灿烂,陆明夷却感到身处冰窖,周身是刺骨的冷意。她早该想到的,误杀?那些久经战阵的杀手会那么容易混淆刺杀对象,除非早有预谋……
风轻拂檐角,震响了金铃,盛继唐的声音也仍在不疾不徐地述说:“哦,我听陆老道说那天你是被绑架了是吧?否则你的哥哥也该去火车站的。真不知道该说你这个被绑的时机是巧,还是不巧。”
你是个特别的人…也许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陆明夷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这个疯子果然还是怀疑自己,并且按图索骥,进行了一些查证。
直觉敏锐,行动力超群,不愧是未来的上海皇帝……
“怎么我的脸很像酱菜吗?要是看着能多吃几口饭也罢了。实在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张着色相片,你拿回去慢慢看。”盛继唐自然感受到了这道不善的视线,并且给出了一个自认为体贴的建议。
把嘴里最后一口粥咽下,碗筷收拾在一处。陆明夷掏出一块雪花绸的帕子,像个大家闺秀一样优雅地掸了掸周身的碎屑。
“盛继唐,我不知道平常你都是怎么摆弄人心的,但这套对我来说没有用,你自己慢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阳光下,被遗落在地上的手帕,有个金线绣的大写m,正在闪闪发光。
望着陆明夷一步步走远的背影,盛继唐像是在对她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陆明夷,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痛处。我们俩就像两个溺水的人,谁都救不了谁……”
回程的车上,陆明夷睡着了。梦中有连天的火光,淋漓的鲜血,一个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走马灯般穿行。前世今生,搅合成一团,猝然惊醒时,已经到了家。
“阿囡,快过来!”陆明夷进门时,正赶上陆太太在花厅挑衣裳首饰,下人们捧着一溜大大小小的盒子,排成一列。绫罗绸缎与珠宝汇合起来的光芒,几乎要映花人的眼睛。除了还在卧床养伤的陆佳人,全家的女人都到齐了。
一看见她,黎婉就笑着迎了上来:“今天四小姐可是辛苦了,雪花还不赶紧把新沏的茶拿来,慰劳慰劳咱们的小功臣!”
一听这话,细雨哪肯让他们人动手,早就把茶盅给捧了过来。黎婉不禁赞道:“要不怎么说母亲偏疼四妹呢!就连伺候的人也尽挑拔尖的,就这份机灵,强过雪花十倍。”
看着陆明夷一口气干了半盅茶,细雨赶紧接过手抿着嘴笑:“我哪能跟雪花姐姐比,只能做些粗笨活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