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发现自己的心情似陷入了个怪圈。
最近常常,他独自坐于院内的桂树下看书时便会走起了神,思绪游移着,不会儿便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笑后又兀自羞恼,仿佛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种窘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藏起来才好。但只要一将思绪拉回,不会儿便又会跑走。
夜里也是。明明已经入睡了,却又没来由地梦些羞人的事情,不是耳畔情话,便是抵足相拥,最后不是脸热便是情热。醒来后更是浑身燥得很,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差点儿熬成了和洪武帝一般的病症。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缠着他问个不休。
“良青,你究竟怎么了?怎地一脸惫色?”谢琻紧紧皱眉,“这些日子可是因为什么而烦忧?”
此时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天在东宫的讲习,并肩往外走。沈梒听他这么问不禁又恼又羞,却又无法直说,只好含怒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往外走去。谢琻摸不着头脑,却又怕他讳疾忌医,迈开长腿紧紧跟在后面。
他二人皆是身高腿长,体型修长的模样。此时一人快步走,一人紧追着,绸料的官服衣摆被行走的动作带起,蹁跹如素蝶飞燕,穿过东宫的朱色缘廊时霎是一道风流好风景。
谢琻终于赶在门前抓住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谢琻看他神色,更加紧张了起来,严肃问道,“不要觉得这是小事儿。可有什么症状没?浅眠?头痛?纳差?体乏?”
沈梒抿了嘴不吭声,目光躲过他望向别处。谢琻注视着他,半晌却看出了点儿不对劲——
沈梒的脸……怎么红了?
谢琻愣了,有些不可思议:“良青你——”你害羞什么?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沈梒已愤愤一甩袖,飞也似得离开了。
虽被谢琻戳中了羞处,沈梒却也不得不承认,再这么下去自己身子真的要被熬干了。他只能尽力忙碌起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端嫔的礼佛似乎的确有了些成效。进入秋补的季节之后,洪武帝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接见臣子的时候面上也有了红晕。
与此同时,军田私用的案件调查进入了尾声。邝正壮士断腕,舍掉了几个重要门生,几大世家也均有人落马,双方半斤八两谁也没占到便宜。便在邝正与世家都元气大伤之时,身为寒门的沈梒越众而出,上奏恳请改革。
他的改革,是“军田私用案”的延续。于奏疏中他写道,近年来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并运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来逃避相应的赋税。而军田私用案,不过是这土地兼并问题的一部分罢了。为彻底根治此等问题,必须进行田地和赋役的改革。
针对占地多者田增而税减的情况,沈梒要求“清丈土地,扩大征收面”;其次,统一赋役,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最后,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
这条奏疏受到了御史清流们的大力追捧,大儒秦阆更是赞道“此政实乃富国强兵之良计也”。然而不出意外地,这条政策侵犯了富商豪绅的利益。士绅没有了免税役特权,按照田亩多寡来分配赋役。田多税多,田少税少,无田无税,自然无人乐意。一时间全国各地,尤其是江南之处的士绅们都钻营着琢磨门路恳请上面的人阻挠改革。
然而可能是被之前的官员互啄寒了心,这次的洪武帝难得果决,不顾那些明里暗里的阻挠毅然推行了沈梒之策。
洪武二十六年的初雪之后,改革轰轰烈烈地在全国推行开来。
沈梒自推行改革之后便忙碌了起来,东宫教值的事情无法兼顾,待难得清闲下来之后算起来,他与谢琻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好好见上一面了。
这人在干什么呢……
沈梒站在窗前,望着院中裹着素雪的桂树怔怔发呆。之前那种又羞又喜的心情仿佛再次包裹了他,让他陷入惶恐不安却又甜蜜无奈之中。
想到与此同时,不知在京城何地的谢琻也正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沈梒的心便不禁柔软一动。
半晌,他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桌边,伸手抽了一张素笺,提起笔来。他咬唇看着白净的纸面半晌,耳廓微红,终于落下墨来。
算了,逞什么强呢……
若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那便去问吧。
一日后的清晨,一封染着寒梅幽香的回笺被老仆送到了他的案头。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孟浩然)
夕阳已下,千山聚寂。松月生凉,风泉清晰。樵人已归,群鸟栖息。
我想约你前来留宿。你未到前,我将一直在山路前,抚琴等你。
————
沈梒沿湖畔踏雪而行。
毂园位于山坳之中,一向冷得及早。洪武二十三年那时便是,全京城的枫叶都还青黄不接之时,毂园已有了秋枫烈火的美景。而此时也不过是十月末,两日前下了一层薄雪,毂园却已是一片晶莹素美的景象。
侍女引他到了清风池馆便退了下去,沈梒立于廊下,揽衣举目不见人影,搜寻了半晌却见结了冰的湖面上竟站了个人。灰白的天,他裹着淡青的大氅,差点与冰湖融为一体。
“让之!”沈梒提声叫他。
然而冰上之人却没有回头,想是隔得太远了没有听见。
沈梒无奈笑笑,撩衣迈过了围栏,踩在了冰面上。此时虽是初冬,这湖却已冻实了,走在上面并不危险,只是有些滑溜。沈梒慢慢地提着衣摆,一步步向湖心的人影走去。
靠近了方才看清,谢琻的身前凿出了个一尺见方的冰窟,他手里拿了根鱼竿,脚边放了个木桶,一双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冰洞内的水波。直到沈梒走到身后了,他才听到动静,一回头来惊讶笑开。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他笑着,反手拉了沈梒到自己身前,“我还没准备好呢。”
沈梒不好意思说自己下了值便直接赶来了,轻咳了一声没答,问他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琻含笑道:“两条湖鱼上来,晚上下酒。没想到我这鱼还没上钩几条,你人先到了,罢了罢了回去吧。”
沈梒看这凿冰垂钓本极好奇,想让谢琻再多钓一会儿。可谢琻一摸他露在大氅外的手指冰凉,便坚持将他拉走了,两人提着仅装了三条小湖鱼的木桶又缓缓原路返回。
清风池馆的二楼已被收拾了出来,朝向湖面一侧的落地窗门大开,地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四角又点上了烧得赤红的火盆,屋内暖如春日,窗外却湖野冰封。二人皆褪了鞋袜,赤脚踩在地上,有侍女鱼贯搬入了茶几泥炉轻二人席地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