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嗓子可是伤到了。”沈氏也过来了,俯身见着她脖间那一道青红粗痕,叹了口气,道:“别怪你一醒来婶子就埋怨你,你说你这孩子,看你素日也不是那样气性大的姑娘,怎地这回就不肯想开些了?你这一时冲动,可想过再没后悔药吃?”
霜娘惨白着脸,垂眼默默无语。
沈氏见她样子不像,皱起眉还要说话,吴氏性子更细致温柔些,拦了她道:“姐姐,先别说了,霜娘刚从鬼门关回来,心里恐怕慌得紧,嗓子又伤了,还是守着大夫来了,看过了有没有大碍,养两天再说。”
沈氏听了,一时忍了不语,却又坐不住,没一会道:“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正有些好的忍冬花,庄子上刚晒好了送来的,看她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里取了来。”
霜娘的嗓子现在说话确实困难,咽口水里面都像有把小刀在来回搅着一样,所以她先前被询问时没有开口,想要暂缓把想好的梗抛出去,横竖她寻死的戏人证物证俱有,不愁传不出去,造不起舆论——没有电视报纸电脑的年代,四邻八乡的家庭主妇们可不就指着口耳相传的八卦们消遣了?但平时沈氏因贺家没有主母与贺家并不怎么往来,现在真心真意地为她来回奔忙,霜娘心里不安起来,十分过意不去,硬忍着疼痛开口道:“婶子,算了,别为我白费心了。”
她现在这状态,不用演天然就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屋里的人都很轻易读懂了她的潜台词,怕再被群嘲一直没说话的胡姨娘吓一跳,她嘴上不肯认,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霜娘寻死的原因,怕她说出来,忙趋步过来:“大姑娘,可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或许有些委屈,一家子里住着,哪有牙齿不碰着舌头的时候呢?都是些没要紧的事,我私下里同你说,再不叫你为难的,便是老爷那里有什么话,我都替你拦着。”
沈氏横她一眼:“就晓得有你的事,先还死不肯认,叫的撞天屈——”
吴氏拉了她一把,截断道:“我却听不懂了,怎么这里头说的竟像是贵家老爷的事?难道是霜娘同她父亲顶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了,从小看她到大的,我看她断不像那样无礼的人。”
胡姨娘未料吴氏敏锐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辞也叫她扣住了字眼,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顺着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们老爷昨日说了她两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娴静的,并没顶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她面上瞧着没事,心里却想不开了,竟就寻了短见。”
这话正是给霜娘砌了个现成的台阶,霜娘立刻哑声道:“我不敢顶撞老爷,但更不敢从老爷所命,我又愚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脱。这原不与婶子相干,叫婶子替我操心,又辜负了婶子的好意,我心里实在惭愧得很。”
沈氏闻言急道:“你这孩子,怎地还是死脑筋?先把你那些傻想头放一边去,你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氏跟道:“正是,你既说你愚笨,那就把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你小小年纪,毕竟经的世事少,你心里以为惊天动地再过不去了的事,说不定在我们大人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搭上一条命去?”
她娓娓道来,十分安然有说服力,霜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现在说出来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贺老爷的状,正要和盘托出,却听见外头吴氏家丫头的声音响起来:“太太,我把大夫请来了。”
说着便见一青衣丫头引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进来,众人只得先止住话头,让他给霜娘看诊。
☆、第6章
一时望闻切问了一番,完毕后,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时,没什么大碍,只有这外伤和嗓子,我开几副药,抓了吃几天,慢慢就好了。”
吴氏沈氏都道谢不已,霜娘也勉力撑起身来说了个“谢”字,这老大夫常在这几条街出诊,既认得霜娘,也常常听闻贺家的八卦,摇头叹息,向着霜娘道:“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做了。人生在世,谁不受些委屈呢?坎过去了就好了,莫因一时之气,断送一生路途啊。”
霜娘对着大夫,自然只能点头应是。胡姨娘在旁听的憋气不已,是个人都认为霜娘是委屈的那个,这老头说话算最婉转了,可那话音仍是向着霜娘的,那死丫头是好的,坏的是哪个?还不就是她了?!却又还不得口,人家一个字也没提到她,她非要争辩,等于主动对号入座了。
过了一刻,老大夫开好了药方,胡姨娘憋着气付了诊金,又令招娣同吴氏家的丫头一起送他出去,顺便一同去药房把药抓回来,然后道:“大夫来看过了,我们出去吧,让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还没说清呢,走去哪里?”
胡姨娘怕的就是说事,想借机把两人撵出去,与霜娘隔绝开,再不放她们进门,盘算被打破,就有些变颜变色:“你们还想怎地?大姑娘刚受了伤,大夫都叫她好好休养,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不行?”
“过几天恐怕不一定说得着了,”吴氏顺口接下去,“听霜娘方才的话,死志甚坚,不把她劝得回心转意,一不留神又再寻短见,总不能日夜不息地守着她,不如把事情说开了,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着逼进一句:“还是说,你就是想着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洗脱了?”
胡姨娘气得跳脚,正要回嘴,却听门边传来叫声:“不许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娘!爹给大姐找了人家,她自己嫌弃人家老了,不愿意才寻死的,凭什么说我娘不好?”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雪娘站在门边喊话,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后来听到霜娘没死,大夫又来看过,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她的胆气又渐渐壮起来,只是还不敢进屋,隔了点距离给亲娘说话,自以为是为胡姨娘辩解,却一下把料全爆了出来。
胡姨娘:“……”
霜娘差点笑出来,简直想爬起来去拥抱她,同这便宜妹子一处长了这么些年,只有这一刻,看她那同胡姨娘一般往上飞着长的细眉细眼看出了可亲来。
吴氏与贺家是紧邻,最了解情况,先讶异道:“不是说永宁侯府家的那位小爷已经过世了吗?昨日我们都亲眼见的,雪娘是哪来的话,什么‘嫌弃老了的’,就算那小爷还在,也无论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说着向雪娘招手,“你过来,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没个痛快话,你与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姨娘急道:“雪娘,回你房去,这没你的事,别多嘴。”
雪娘骄纵惯了的,她不听吴氏的话进去,也不听胡姨娘的话回房,还是扒在门框边,快言快语地道:“就因为那个少爷死了,所以爹给大姐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诉她,早上就上吊吓唬人,肯定是嫌弃人家老了。”
她说这句话的过程中胡姨娘连连喝止,雪娘硬是坚持说完了,还不满地白了一眼胡姨娘:“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娘的错,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姐不肯听话,闹死闹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对,娘弄得倒像多对不起她一样。”
吴氏沈氏面面相觑,虽是听多了贺家的八卦,也仍没想到他家能奇葩到如此地步。
怎么说呢——贺老爷把好好的女儿拿去与人冲喜,其实这行事还没有太离了格儿,拿亲生女儿去攀附权贵,这样的父亲天底下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过闲说几句做父亲的狠心,不顾惜骨肉罢了。可是女儿白天刚被下过一次聘,因故未成后,当晚就给寻了下家,且不说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单这事就办得太难看了呀!
这真的怪不得霜娘要寻短见,脸皮略薄些的姑娘,谁都受不了这个刺激。
一时屋里陷入了静寂,吴氏和沈氏都不说话,实在都觉得没法说,胡姨娘见此情状,反得意坦然起来,说道:“我早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们老爷管,难道该由着你们这些邻居管?”
胡姨娘反问得两个妇人都答不上来,他家出了人命事了,做邻居的是可以来过问拦阻一二的,毕竟好好的宅子住着,谁都不愿接受隔壁忽然吊死个人,就算人是自杀的,心里也膈应不是?
可论到婚姻许配,外人就真的一点手也插不上了,贺家若有辈分更高的长辈在堂,看不过眼还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没有,这就完全捏在了贺老爷的掌心里,就算霜娘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样?寻个死就可以不认父母给订下的人家了?这招遇上心疼儿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贺老爷,呵呵。
沈氏脾气更直,心中不忿,还想要争两句,吴氏却向她摇头示意。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胡姨娘已经不吝于摆出“我家就是不要脸”的姿态了,再骂她不要脸又有什么用?这个局破不了,争也是白争。
这种时候,终于该轮到霜娘放大招了。
“姨娘说的没错。”
霜娘冷清清地开了口,像是个逆来顺受认了命的包子样,胡姨娘一听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又把她拿捏住了,却听她接着道:“所以我由着老爷做主,如今已是有了夫家,我只这一个人,劈不成两半,许不得两家,什么这个大人那个老爷,与我分毫关系也没有。姨娘实在想与他家攀亲,就抬了我的尸身去,别的不必多说,说也无用。”
胡姨娘刚松的那口气差点没续上来:“你、你这说的什么疯话?那家小爷没了,聘礼都收回去了,你哪来的夫家?”说着忍不住凑近了床边去看霜娘脸色,心里怀疑她这一吊,是不是有些把脑袋吊坏了。
霜娘正正直视着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过聘的事实,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场喧闹,街坊四邻无一不知,姨娘哄得过自家,哄得过那许多别人家?他没了是我命苦,但从今而后,也只有替他守着了。家里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着,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赁了屋子住,若非逼着我再许他人,我只得一死。”
做了这么场大戏,险些真把命赔上,霜娘的真正目的,在这番话里终于亮了出来。
孝大过天的世风里,唯一能稍稍与之抗衡的,只有守贞——其实本质一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男权的主战场,女人能取得主导权的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当这种出现“矛盾”状况的时候。
霜娘不能直接跳起来反抗贺老爷的父权,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权后面说“不”,孝顺受人称颂,守贞同样也是美德,只要她够豁得出去,把事情闹得越大,摆脱贺老爷控制的几率就越高。
贺老爷和胡姨娘当然不会接受她从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贺家赁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凭她如今的手艺,自力更生并不难,她不需要在经济上借重依赖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宁侯府的势,避免地痞无赖的骚扰敲诈,不过这都是后面的谋划了,最重要的第一步,还是从贺家脱离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