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1 / 2)

不平则鸣 宋昙 4694 字 26天前

徐三故意玩笑道:“夜里头带着金子出门,还能去作甚么?自然是眠花宿柳,惹草招风,浪荡去了。”

她此言一出,那唐玉藻立时抬起眼来,定定地朝她看了过去。这唐小郎的一双桃花眼儿,眼下是含情如水,似蹙未蹙,似嗔还怨,委屈得不行,徐三娘一见,哭笑不得,连忙移开眼来。而那徐阿母,却将这玩笑话当了真,只转了转眼儿,随即缓缓笑了,挤眉弄眼,拿腔作调,道:

“阿母我是明白人儿,自不会拦着你快活。你见的花样儿多了,日后才不会栽了跟头。只是你若要狎妓,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去,人家要是瞧出来你并非欢场老手,不宰你又要宰谁?”

言及此处,那徐阿母便又推了一把唐玉藻,嘻嘻笑道:“徐老三,你独自一个,去那花门柳户,老娘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带上玉藻,也好有个照应不是?人家一瞧见这小郎君,自然晓得你不是童子鸡,便也不好意思坑你太过了!”

徐三娘拿她没办法,却又懒得多费口舌,只得带上了那唐玉藻,二人一同出了门去。那唐小郎先前被她冷了几日,此时又见这小娘子,放着正经的窝边草不吃,非要去外头买笑追欢,心里头更是醋海翻波,怨气冲天。主仆二人相对无言,缓步而行,这一路上,那唐小郎只顾想着要怎么起话头儿,待到再回神时,却发觉这徐挽澜又走到了这帽儿巷来。

眼见得那徐三娘又来到赵屠妇门前,唐小郎不由一怔,低低开口,蹙眉问道:“娘子不是……不是要去那花门柳户,惹草招风么?怎么,怎么又来了这地方?”

他这话儿说完之后,蓦地又想起了那被阿母逐出院门的郎君来。唐小郎薄唇微抿,瞪大了眼睛,紧紧攥着手中的巾帕,接着便见那徐三娘勾唇而笑,平声道:“娘子我这官司,短短三日,就能反败为胜,还要多亏了赵家阿姐给我送信儿。我这金子,并不是要送给那卖笑郎君,而是要当做谢礼,送与赵家姐姐。只是你可要咬紧牙关,切莫跟阿母透了风声。”

唐小郎一听这话,心上骤然一松,竟没来由地有几分高兴。他抿唇而笑,眨巴着一双狐狸眼儿,甜甜地说道:“娘子放心,奴定会守口如瓶,谁问起来都不说。你送金子的事儿,这天底下,就娘子,就奴,就咱两个晓得。”

徐挽澜不由笑了,抬手正要再叫门,却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她手臂在半空凝住,稍稍一顿,随即放下手来,回身笑道:“瞧我,今儿光顾着高兴了,倒忘了这赵家阿姐,现如今做了抬棺人,夜里头多半是做活儿去了,难怪我叫了许久,都无人应门。”

她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起身离去,却忽地听得吱呀一声,却是街对过一户人家开了门来。徐挽澜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却见那晁阿母胁肩谄笑,急步迎了出来,口中亲热道:“我在院子里听着这声响,就觉得像是咱徐三娘子,赶忙起身,出来瞧瞧。不曾想,倒还是真是娘子来了,这可真是八月十五吃月饼——上也有缘,下也有缘。”

她稍稍一顿,又十分热络地招了招手,笑着道:“那赵娘子上工去了,家里头恰是没人儿。三娘不若来咱家里头,吃两盏茶,歇上一会儿罢。”

徐三娘替那寿春首富打赢了官司,得了整整二百两金锭,这晁阿母早就得了消息,自然也动起了心思来——那日晁四郎带着绿油纸伞,回了家中,这晁稳婆一看,还当他是忘了还伞,气得张口就骂,待到气消了,才知道是那徐三娘叫他把伞带回来,改日再还。晁稳婆心上一喜,忙不迭地细细追问,那晁四郎却是不愿多谈,只闪烁其词,模糊其事。晁稳婆一见他这模样,心中自是有了计较。

那日她跟这徐三娘说了,想让她收了自家这愚钝儿郎。徐三娘既然没有开口拒绝,那就说明,这事儿八成是有戏的。再说了,她买了晁四的莲花,且没有收回这绿油纸伞,可见她多多少少,对这晁四郎,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而自家这傻儿子,脑子里缺根弦儿,生来就不懂如何讨好那小娘子,她这做娘亲的,必须得帮着牵媒拉线,不然这小子,定然是嫁不出去了,真真愁死人也!

晁稳婆这般想着,急急迎了徐三娘入门。徐挽澜含笑步入院内,抬眼一扫,便见这院子里很是穷酸,极为破败,心下不由一叹。而那晁稳婆,却是待她十分殷勤,连忙给她寻了个马扎过来,先拿帕子擦了两下,这才谄笑着给她递了过去。

至于那卖花郎晁四,原本正待在屋内,倚于席上,手持蒲扇,轻言慢语,哄着弟妹入睡,忽地听得窗外传来动静,好似是有客登门。这小郎君心中奇怪,连忙抬起手来,带上薄纱遮面,接着便推开一条窗缝,朝着院内,望了过去。

清风徐来,蛙鼓虫吟。四方小院之中,昏昏暗暗,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焰微明,无风自摇,而那徐三娘就坐于油灯一侧,眉眼带笑,月貌花庞。晁四一看,心上不由一紧,蓦地抬手,合紧窗扇,仿佛生怕对方瞧见自己似的,可少顷过后,他薄唇微抿,墨眉微蹙,又忍不住稍稍向前,倾耳细听。

晁阿母是怎样一番打算,他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他这心中,也是忐忑不定,犹豫不决。他对她确有几分好感,因而怕她对自己毫无情意,不要自己。可她若是答应了,他又怕这小娘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当自己是个消遣的玩物,对自己并无真心——毕竟他算甚么,无才无貌,又无半点儿家底,还是贱籍之身,她果真能看得上他吗?

若是那徐三娘并无真心,不过是想买朵花儿,搁在家中,赏玩作弄,他还不如单丝不线,孤衾独枕,醉心于种花之道。晁四郎这般下了决心,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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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梦短女墙莺唤晓(四)

梦短女墙莺唤晓(四)

晁家阿母心中焦急,才与这徐三说了不过几句话儿, 这便开门见山, 瞪大了眼睛, 压低声音, 谄笑道:“三娘子,我上回说的事儿, 你又是如何打算的?你现如今, 也算是家底儿不薄, 以后呢,约莫还要赚得更多,断然不会缺这点儿小钱。”

徐三娘微微垂眸, 随即含笑道:“我如何打算,那都是我的打算。最要紧的,还是晁四郎如何打算。还请阿母行个方便, 教我和那晁四郎, 单说两句话儿。说完了之后,我才好给你答复。”

那唐玉藻在旁听得云里雾里, 心里头更是猜疑不定。他一听自家这小娘子, 想要和那郎君孤男寡女, 同处一室, 还要说甚么私己话儿, 这唐小郎立时瘪了小嘴儿,挑眉斜睨着徐三娘,手里头的兰香小帕, 也在削葱根般的玉指间,来回绞个不停不休。

只是这唐小郎纵是拈酸吃醋,也挡不住那晁阿母开了口,允了这徐三娘,叫这一对小儿女,去那无人的屋子里,半掩上门,说两句只你知我知的私己话儿。唐玉藻本想提步跟过去,不曾想那徐三娘稍稍回头,微微蹙眉,这便给他使了眼色,唐小郎别无它法,只得憋着股闷气,和那晁阿母同坐院中,偏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屋子。

烛焰成花,窗纸光明,徐三娘坐于桌边,以手支颐,只等着那晁四郎过来。她撑着下巴,微微抬眼,便见这屋子里的摆设,也颇为简陋,放眼望过去,只那小桌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小花儿,算是这屋子唯一的亮眼之物。

徐挽澜立起身来,缓步走向那小桌一侧,微微低首,看向那白紫相间的小花儿来。她稍稍一思,想着这花儿的模样,仿佛在那周内侍那《抱瓮录》曾经得见,虽一时间记不起这花的名姓,但拜那书所赐,这花的品性,她倒是有几分印象。她但记得,这白紫色的小花儿,乃是山涧间十分常见的野花,没有哪个人,会正经摆在家中灌养。

她正兀自出神之际,忽地听得一个十分清朗好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却是那晁四郎温声说道:

“此物名为通泉草,性喜湿润,常生于低洼之地。若是行人见了它,便该晓得,此地离溪涧山泉,也差不得几步路了,故名‘通泉’。这花儿瞧着不打眼,也没甚么人家会养,但儿想着,众生世间,任它生来多轻贱,心中多半也盼着,能有个人,赤心相待,披心相付。”

这晁四郎听得那晁阿母唤他之时,心里头难免有几分忐忑不安。可待他立在门槛之外,眼瞧着那红裙少女,静静立于花边,一张小脸儿格外清丽灵气,他也不知为何,不由得心神稍定,不复紧张。

晁四郎这番话儿,说的好似是那通泉草,实则却是将那野草比于自身,为的便是暗中试探这徐三娘。他但想着,若是那徐三果真是那爱花之客,知心之人,他这话里的意思,她不会不懂。

而那徐挽澜见他前来,不由得扬起笑脸,缓声道:“世间众生,生来平等,没有哪个是生来轻贱。你若说这通泉草,是生来轻贱,只怕人家要被气得,明儿个就谢了花儿,再也不开了。你若是有心轻贱,还不若将这花儿给了我,我必会好生养起来,如你所言,赤心相待,披心相付。”

她稍稍一顿,话头儿一转,又清声笑道:“你给我的碗莲子,已然发了嫩芽。我拿琉璃盏盛着,清水泡着,日日叫它晒着,连盆子也备好了。再过几日,待它生根发叶,便可以移到盆子里去了。我养这碗莲,若是有不明不白之处,还能不能开口问你?”

古人谈情说爱起来,到底是含蓄的,更何况这二人,乃是锦瑟华年,情窦初开。哪怕这一双小儿女,口中所说,俱是花花草草,也自有风情月思,于暧昧间弥散开来。

听得徐挽澜这一番话儿,这晁四郎心头一热,眉头一舒,不由微微笑了,温声道:“你若来问,儿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三娘一笑,想了想,又轻声道:“四郎多半也知道我的来意,我只想知道,四郎心中,又是如何打算?”

晁四郎闻言,笑意稍敛,默然半晌,又从旁边搬了个凳子来,先叫徐挽澜坐下,自己则依旧立着,随即才含笑缓声道:“早些时候,儿的年岁还小,个头也还没长这么高,便也有几户人家来问,而阿母这人,见钱眼红,但想着待价而沽,又嫌那几户人家算不得富贵,便都一并推却。她哪里想得到,后来儿长成了这副模样,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又拿起砂瓶,给徐三娘倒了茶水,并缓声道:“三娘多半也听阿母说了,儿虽是贱籍,却并不愿意去大户人家,给那娘子夫人,做那任人戏玩的小奴。娘子若说儿是自视甚高,不识好赖,儿也无可辩驳,只是儿近些年来,跟着那花师单氏及其夫郎,一直在学做花匠。我这人,爱花成痴,而这莳花弄草之道,更是儿平生之好……”

言及此处,他那眉头不由稍稍蹙起,又清声说道:“当今官家,既爱莲花,又喜牡丹。儿与两位师傅,近几年来,已然培植出许多新的牡丹花种,其中栽有两株牡丹,乃是儿亲手所育,心血所成。这花儿,是金蕊粉瓣,雍容华美,既有莲花之形,又有牡丹之实,儿便起名为‘似荷莲’。明年春末夏初,即是这‘似荷莲’盛开之时,到那时候,官家驾临寿春县,瞧见此花,必会惊喜交集,龙颜大悦。”

徐挽澜眼见得他愁眉不展,心中自是了然,连忙出声道:“我明白你。你将年满十八,阿母定是急于将你送人,可你若是去做了小奴,人家如何会准你做花匠?我……我知你对我,也并无儿女私情,但你尽管放心,我若是得了你的身契,定还会放你出去,让你莳花弄草,耕耘树艺。”

她微微一笑,眯起眼来,又巧声道:“明年春末,官家看见了那似荷莲,高兴起来,说不定还会论功行赏。我若是有你的身契在手,指不定还能沾上点儿光哩,倒是桩好买卖。”

稍稍一顿,她又低低说道:“三五年内,我无意成亲,更不会有甚么夫君。若是明年春日,皇恩浩荡,你得以脱了贱籍,我必不会为难你。你若是无法脱身,那我便一直养着你,你也毋需伺候我,只管栽花便是。”

晁四郎闻听此言,心头发热,薄唇微抿,定定地看着她那笑靥,不由得怦然心动,默然半晌,方又强压心绪,别过目光,低声问道:“三娘为何如此待儿?儿生得百拙千丑,手脚粗笨,又是穷家薄业,卑不足道,更还有一个爱势贪财的娘,一旦沾惹上,便甩脱不掉。娘子这般待儿,分明是自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