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2 / 2)

不平则鸣 宋昙 3496 字 27天前

待他回神之时,那掌中甜橘,已然化作一团稀烂。

宋祁微微眯眼,望着那稀烂橘肉,忽地抬起手来,将那不成形的橘瓣缓缓送入自己口中。他细细品着个中味道,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来——

便是没了形状,烂成一团,这橘子的味道,依旧是格外香甜诱人。

橘子就是橘子,烂了也是橘子。能吃就行,至于别的,倒是无须顾忌了。

第158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二)

晦日忽惊雪堕空(二)

因官家还要与六部官员议事,徐三便与宋祁一同退出殿外。时值夏末秋初, 天清日润, 二人行于斜桥曲水之间, 隐隐可以听见蛐蛐的叫声, 此起而彼伏。

宋祁听着那蛐蛐鸣声,一时竟有些出神, 不知忆起了何事来, 徐三连唤了他两声, 他才微微蹙眉,转过头来。

十五岁的少年,望着眼前二十一岁的女人, 稍稍一顿,随即眉眼柔和许多,口中温声说道:“三姐有何吩咐?”

他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大王时, 叫过她姓徐的, 叫过她徐老三,后来他转了性子, 一副温文做派, 便开始亲切地唤她为三姐, 实在让徐三有些受宠若惊。她甚至还怀疑过, 宋祁是不是也被人占了身子, 为此而试探了他几回,却都没有捕捉过任何破绽。

十五岁的男孩子,正处于青春期, 性子说变就变,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少对于徐三来说,如今温和谦逊的宋祁,远比从前横行无忌的山大王,更适合成为一国之主。哪怕是装出来的,那也要他装得像不是?

徐挽澜见二人身后,只远远跟着两名内侍,便压低声音,轻轻说道:“你一去就是三五个月,待你回来时,便是寿宁节,官家的六十大寿。我为你备好了礼,再教你一番说辞,你到时候依样画葫芦便是。”

宋祁微微颔首,温声说道:“不知乃是何物?”

徐三笑了笑,低低说道:“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轮不着你送,送了反倒招致非议,惹人攻讦。我这儿有一匣独花兰的花种,稀世罕有,百余年来,世上只得三五株。官家乃是爱花之人,你送的这花种,既名贵非凡,又能使龙心大悦。”

独花兰在现代都被视为濒危植物,被称作植物中的熊猫。而这一匣独花兰的花种,乃是魏三娘当时为了盐商之事,特地搜罗来送给徐府尹的。

她本想让徐三来送,在寿宁节上出一番风头,不成想徐三一心辅佐宋祁,却是将这风头转让到了他头上。

宋祁垂眸道:“那我又是得到这花种的?”

徐三面上带笑,一张嘴,就编了个故事出来:“殿下率畿县官员,奔波于各州府间,推广种植御稻米,偶然之间,听村民说深山之中,有此稀世名花,便决心趁闲暇之时,亲自探看。那兰花生于山谷荫蔽之处,殿下不畏艰险,忙中偷闲,连续去了几日几夜,总算是找着了这稀世名花。”

宋祁微微翘起唇角,接着又听得徐三凝声说道:“因那兰花长在山中,不便迁移,殿下亦甚是怜惜,不忍动它花根,因此便将这花种带了回来。”

这个故事好在两点。

其一,表现出宋祁仁民爱物,宅心仁厚,一个连花都不忍心动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残忍暴虐之人呢?

其二,宋祁忙中偷闲,连续几日,都不忘了寻访名花,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也是爱花之人,而是因为他身为人子,孝思不匮,忠孝两全。

宋祁细细听着,见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还为自己编出了这样一个完满的故事,不由微微勾起唇角来。

他又低低问了徐三几句,问那独花兰长得何等模样,怎样播种,何时开花,又问这独花兰,可有什么药用价值。

徐三回想着魏三娘之语,微微蹙眉,缓声说道:“送花种的人倒是提过,说这花可以入药,能治疮毒及蛇伤。具体该怎么治,怎么入药,我也是不明不白的。”

她言及此处,稍稍一顿,随即勾起唇角,含笑说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周内侍。他莳花弄草,谙熟此道,没甚么他不知道的。我养的那碗莲和通泉草,若没有他帮我侍弄,哪里能养得这样好?他还会把脉,还能给人开方子,你去问他入药之事,他肯定比我明白多了。”

宋祁眸色微冷,瞥了她两眼,只觉得她面上笑容愈发刺目。他面上不显,只淡淡唔了一声,接着便找了个由头,大步辞别而去。

在政治斗争上,徐挽澜想的法子,往往都是如何提升己方实力,如何让自己这边表现更好。而宋祁,无论表现得多么温文尔雅,谦恭下士,他的骨子里,都是那只狠戾乖张又记仇的小野兽。他心中想的,更多是该要如何将薛鸾踩到脚底下,让那女人世世代代翻不得身。

譬如说这独花兰之事,徐三想的是如何通过这花,表现出宋祁的优势,加深朝廷内外对他的好感。而宋祁更为上心的,却是这独花兰可以医治蛇毒之事。他已经开始暗中筹谋,打算日后引薛鸾入局,在此大做文章。

这两个人,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本是殊途,却因时局之故,不得不并肩而战,相依为命。可等到大权在握,尘埃落定,两个人的路,势必是要岔开来的。

徐挽澜倒是不曾想到此处。她初次见山大王时,那小子才十一二岁,几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她连他那被打肿的屁股都瞧见过,向来当他是个无知孩童,自然不会对他生出戒心。

宋祁去后,转眼已是八月。桂子飘香,芦花飒飒,这日里半晌午时,开封府衙内,徐府尹才审完了一桩大案,正歇在后衙,轻抿茶水之时,忽见梅岭柳眉微蹙,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这女人向来淡雅自若,徐三还不曾见她露出过如此神色。她心上一凛,搁下茶盏,才一站起身子,便听得梅岭轻声说道:“官家来后宅了。”

官家来了?

今儿又不是甚么大日子,徐三先前也不曾听过风声。而且官家不是从前门来的,而是从后门进的,徐三一听,心上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她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后宅出了何事?”

梅岭跟在她身后,一边随着她跨过门槛,往后院走去,一边低低说道:“似是罗五娘不好了。她差人给官家送了信儿,让人请官家过来,说是即将撒手人寰之际,还有些事放心不下。罗五娘还特地拦住了身边伺候的人,不许他们给娘子送信,说要等官家来了,才能知会娘子。”

徐三一听这话,当此停住脚步。

她心下一叹,知道罗五娘临死之时,仍是信不过她,对此实在有些无奈。

她负手而立,眼睑低垂,口中缓缓说道:“先前不是请了好几个御医来看吗?方子也开了,药也抓了,大夫都说瞧着要好了,怎么这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梅岭见她面色憔悴,知道她心中也很是不好受,赶忙柔声说道:“这人上了岁数,可就不是药能救回来的了。罗先生如今脑子还清楚着呢,等到官家出来了,约莫还能再跟三娘说几句话儿。三娘别急,咱先去院子里瞧瞧再说。”

徐三点了点头,心上沉重,步子也愈发的沉。从后衙到罗五的住处,不过数百步,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走了几个时辰一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她当年拜罗昀为师,一是因为李知县之举荐,二来,则是因为对于出身微末的她来说,疑似从京中来的罗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认同罗昀的为人吗?认同她的政治主张吗?认同她薄唇上方,那两抹古怪的假须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不愿用谎言欺骗罗昀,所以无论是对她发誓也好,平常说话也罢,总是爱玩些文字游戏,将自己的本心,模糊成不清不楚的一团。她没有骗,却一直在瞒。

听到罗昀将死,徐三在悲恸无奈之外,甚至暗暗松了口气——她也会害怕,害怕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将朝纲颠覆,将罗昀极为厌恶的宋祁推上了权力的顶点,罗昀会失望,会愤怒,会指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