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统领多喝了两杯,不胜酒力睡过去了,还错手打了个杯子。”单超抱歉道:“是我没有及时提醒……”
杨妙容怎能怪罪到他头上,立刻令人扶谢云去休息,又连声告罪,请单超在府上暂歇一晚。单超自然坚辞,杨妙容一个女子也不好苦留,只得亲自送他出府。
此刻已经闭市了,夜色深沉如水,坊间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在街头巷尾回荡起悠久的余韵。
单超站在朱红大门前的青砖台阶上,视线越过杨妙容,投向不远处谢云被人扶进内院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欠身告辞:“夜里冷,杨姑娘快回去吧,莫冻着了。”
他最细微的礼节都堪称成熟稳重,但杨妙容总觉得哪里非常古怪——刚才单超看谢云的眼神,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她感到非常陌生。
那双眼底完全没有笑意,甚至也根本不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复杂深沉又极度精亮的光芒。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将军一路好走,”杨妙容退到门后,低头回了一礼:“今日外子失仪了,明天再去府上赔罪。”
单超摇头示意不用,转身走进了浓墨般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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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妙容日常起居在另一处别院里,但回去时仍然绕到主卧去看了一眼。谢云已经歇下了,睡容非常平静安稳,呼吸深长均匀,每逢冬季就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泛着酒意微微的红。
其实这一切都没什么异状,但杨妙容脑海中总想起临别前自己无意间的一瞥,单超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坚硬冷静又仿佛极度炙热的神采。
她微微感到一丝不安,吩咐侍女:“去二门吩咐小厮,看看忠武将军走远了没。”
侍女应声去了,许久后快步回禀:“姑娘,小厮说单将军已经走远了呢。”
“……刚才应该派人送他回去的,”杨妙容喃喃道。
“姑娘?”
“没什么。”杨妙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怪异的念头,失笑道:“是我多心了,咱们也去休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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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谢府外。
单超停下脚步,望向黑夜中隐约的外墙,就像捕猎前的猛兽般眯起了瞳孔。
随即他长身跃起,灵巧地在墙头一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隐没在了谢府深邃昏暗的内院中。
在外人看来极度神秘的禁军统领府并没有改变格局,一切都和八年前别无二致。单超原本就轻车熟路,在去后院用晚膳的路上又确认了这一点,很快就绕过所有巡逻守卫,落在了书房门前。
除主卧外,这里是谢府最机密的重地。
——谢云已经睡着了,不会半夜突然过来,除他之外也没人敢轻易靠近这里。
尽管谢云正在离此处不远的卧室中毫无防备,安然入梦,这一点让单超内心微微有些发热;但他还是深吸了口气,压抑住了某种颤栗和冲动,打破窗棂翻进了屋内。
他环顾周围一圈,月光下所有书架和桌案都泛出模糊的光影。
会在哪里呢?
单超没点灯,仅凭锐利的眼神在室内搜寻,将所有橱柜和摆设都搜了个遍。他的动作轻微而仔细,却没有发现任何暗格的痕迹。
——如果我有一些极度重要、性命攸关的密件,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销毁,那么我会把它保存在哪里?
单超再一次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扫视周围,突然灵光闪过,抬头望向了黑暗中的房梁。他凌空跃起,如夜枭般翻身攀了上去,花一顿饭的时间把每根房梁每块墙壁都摸过了,终于在墙角发现了一处隐秘的缝隙。
“……!”
单超回忆起谢云的习惯,手上果断一按,机括“叮!”地弹出了暗格。
微弱的月色下,暗格里一只银色圆筒在灰尘中,泛着微弱的光泽。
很多年前大漠中,年轻的谢云站在小院里,伸手接住俯冲而下的信鹰,从鹰腿上解下了一模一样的银色圆筒。
单超以为自己的双手会因为激动而颤抖,然而这一刻到来时,他的手指却奇异地冰凉稳定,拿起圆筒拧开了盖,从中取出一张陈旧的羊皮纸卷。
纸卷历经岁月依然泛黄,然而朱砂写就的笔迹却鲜艳如初,一字字映在单超的眼底——
谢云接旨:
孤身回京,不得有误,将超杀之。
麟德元年十二月字
单超粗哑喘息着,缓缓放下了纸卷。
十年岁月纷沓而至,往事形成汹涌的洪流,混合着悲伤、绝望、痛苦和泪水,吞没了他的所有记忆。
他想起月夜漠北无边无际的沙海,狼群尸体散落一地,空气中的血腥还未完全散去;沙丘下,谢云拉弓达箭,眼底似有微光闪过,说:“如果有下辈子,请再也别让我遇见你了。”
然后他松开手指,箭镞旋转着来到单超面前。
电光石火间少年单超不知哪来的力气,就地跪倒,重力作用下整个人滚下了沙丘,千钧一发之际铁箭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他狼狈不堪起身,用伤痕累累的手抓起谢云的衣襟,把他重重按在了沙地上!
——扑通!
黄沙腾起,少年跪坐在谢云身上,声嘶力竭怒吼:“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我?!我……我爱您,我爱您啊!”
咆哮在荒漠中传出很远,如同重伤濒死的孤狼。
谢云转过脸去,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他看见一行水迹划过谢云的脸颊,那竟然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