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不舒服地动了动,声音还非常慵懒沙哑:“……你在干什么?”
单超聚精会神,片刻后低声笑道:“好了。”
只见昏暗中两人的几缕发梢绑在一起,中间松松束了跟早已褪色的浅红丝绳。
“谢云。”
“嗯?”
单超似乎有点踟蹰,半晌才一笑,说:“当年在漠北向你求……求爱的时候,你却说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毕生追求只是坐享从龙之功,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他指的是最后从漠北出逃之前,也是真相被血淋淋揭开的起始。
谢云默不作声听着,只听他低声问:“你当时真是那么想的吗?”
两人的呼吸错落起伏,许久谢云才“嗯”了一声,淡淡道:“即便豪门世家亦可一朝倾覆,这世上的功勋,再没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稳的了。”
“那我对你的情意呢?”
“……”
“我对你一心一意的爱慕,难道不比任何功勋和赏赐都稳固得多吗?”
这次谢云沉默了很久,甚至单超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忽然听他短暂的笑了一声:“不是这样的。”
“少年迷恋就像过眼云烟,而上位者的爱则如鸩酒般致命,越深刻越危险,不知何时就会于顷刻间颠覆成恨意和憎恶,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单超想要反驳什么,谢云却偏过头在他刚毅的薄唇上吻了一下,轻柔仿佛一声不曾出口的叹息:“睡吧。”
第二天。
朝廷邸报抵达黔州,继而风一样传遍大山南北,打破了小镇客栈十多天以来平静的时光:雍王毒杀太子,于府内暗藏兵甲,妄图在洛阳行宫起兵谋反,事败被杀;皇帝受惊病情加重,决定退位静养,即日起诏令天下,从此由武氏天后临朝摄政。
第94章 石碑
这庞大的帝国一夜之间局势陡变,已经成年的太子死了,太子之下最有竞争力的弟弟也死了,只剩下禀性柔弱的周王李显和刚满十三的冀王李旦。
而如今皇帝下诏要退位, 武后专权, 已势不可挡。
四月底,群臣聚集上阳宫外, 请求皇帝先立新君再行退位。然而天后闻之大怒,以冲撞龙体养病为名扑杀重臣逾十人, 随即下令上阳封宫,悍然切断了皇帝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这是天后临朝摄政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狰狞铁血的手腕。
洛阳世家和文武众臣尚未反应过来, 当天深夜, 天后密旨起驾洛阳,轻车简从奔赴长安。
“……你恨我多久了?”皇帝无力倚靠在软枕中,望着对面笔直端坐、宫装曳地的武后。
虽然四壁严严实实裹满了华贵的厚毯, 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以及士兵打马奔驰的呼啸,还是能隐约从马车窗外传来。
外面已是深夜了,夜明珠的光辉却令车厢亮如白昼。天后上身犹如标枪般笔直,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孔浮起微笑,令那威严美貌的容颜更见风情:“恨您?不,从来没有,我对陛下只有感激。”
“那你为何要做出这种事?!你就是恨韩国夫人生了李贤,恨我宠爱魏国夫人,否则你为何能做到今天这一步!鸩杀亲子,害死雍王,连当年的魏国夫人也是你——”
皇帝说话一急,当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武后从桌案后伸手拍打他的背,却被皇帝狼狈不堪地挥开了:“别碰朕!”
武后微笑着,不以为意。
“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强迫朕让位于你,再把朕也一杯毒酒送下去?蛇蝎心肠!朕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蛇蝎心肠、因嫉生恨的妇人!”
“陛下认为我是由爱生恨?”面对皇帝声嘶力竭的咆哮,武后却是非常平静的,甚至饶有兴味反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
“不是,”武后笑道。
皇帝一时气哽,只听她悠然道:“帝王之心易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些是我很多年前就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的事实。因此陛下令韩国夫人诞下子嗣,甚至恩宠魏国夫人贺兰氏,对我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你为何毒死贺兰氏?!”皇帝怒道。
“因为她蠢。”
武后在皇帝愤恨又不信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似乎带着微许怜悯:“在这深宫中,丑或坏都不是死罪,唯独愚蠢是。作为女子她想当皇后无可厚非,但企图阻碍我泰山封禅这一点,就简直是愚蠢到了极致,甚至连她母亲百分之一的头脑都没有……”
“自始至终我追求的都是那个位置,千古遗臭也好万古流芳也罢,我要的都是这一世的权柄与辉煌。这江山将为我震动,社稷将为我改变;我会像三皇五帝一样青史中留下姓名,并不是作为某个皇帝的后妃或某些皇子的母亲,而是至尊九五、升祔太庙,堂堂正正在史书上留下我姓武的年号!”
皇帝急促喘息着,几次想打断她,但不知何故都提不起肺腑中那股气来,直到最后才颤抖着发出虚弱的怒吼:“你……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世家大族、文武百官真能坐视你鸠占鹊巢,天下民众真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登基称帝?!笑话!”
“何为王道?”武后高声道。
皇帝猝然顿住。
“不遵王化者,尽戮之。王道自在青史、自在江山、自在沙场、自在人心……”武后声音缓和,低沉道:“王道无关男女,如同你我今日至此,亦与爱恨无关。”
武后站起身,向车门走去。
“站住!”皇帝颤颤巍巍撑起上半身,喝道:“即便你逼朕退位,天下人又如何能服你?周王冀王尚在,你就敢堂而皇之地登基?!”
武后回首一笑,红唇在烛火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那就是我的事了。”
武后反手关上沉重的车门,卫士立刻上前,咔哒一声落了铁锁。
“天后,”明崇俨俯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