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感觉尹开阳话里有话,仿佛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对视片刻后,却只见他收回了目光,半是唏嘘半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也看见了……”
旋即他不顾单超,只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放心,今夜便能尘埃落定。”旋即飘然走出了宫门。
明德门内外已化作了一片废墟,倒塌的巨门被李敬业下令严加把守,不断有士兵拿着长矛来回巡逻。尹开阳站在满地狼藉中,搜索了很久,终于从碎石缝隙中瞥见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根雁翎铁脊箭,在数万人的注视中击碎铁制绞盘,然后钉进了摇摇欲坠的城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尹开阳用力把利箭从缝隙中拨出,并不出他所料,箭镞上钉着一枚破碎的青金色鳞片,在日头下流光溢彩,犹如珍宝。
那是一枚龙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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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超一反常态,没有令他手下的三十万勤王军退守城外扎营,而是就地驻扎在了长安城内,另外亲率两千精锐骑兵,以“保护”为名守在了大明宫里。
单超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然而此刻,他所展现出的强势姿态确实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谢云。”油灯下,单超放下墨笔,莞尔道。
回廊上谢云的脚步顿了顿,只见门开了,单超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谢云提着一柄宫灯,静静立在月光下,胸口透出清淡药香。单超亲手把他牵进屋里,合上门,问:“晚膳用过了么?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怎么知道主动来找我?”
最后一句似乎受宠若惊又带着揶揄,谢云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道:“保不准明天就要被杀头了,今晚来见孽徒最后一面。”
单超让他坐在床榻边,也不惊动旁人,亲自去倒了热茶来,又翻箱倒柜找了白日没用的几盘干果点心,攒在小几上端到他面前:“没了,就这些了,日后过上好日子再给你吃好的。”
“……”谢云挑眉道:“不怕明天早朝被赐毒酒?”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单超军簿也不看了,紧挨着坐在谢云身侧,看他竟然没有任何闪身的意思,遂放心大胆把两条长腿也盘到床榻边,又伸手搂住谢云的肩,唏嘘道:“怕啊——但既然没一剑斩了皇后,被搅进这趟浑水就在所难免,要是真被赐死的话,怕有什么用?”
他吃了个松子,又拣了一颗来喂谢云,十足一副北方老头老太太夜里坐炕上聊天的场景。谢云盯着松子看了半晌,只得无奈地吃了。
“你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云推开他的手:“哪儿有伤?你看错了。倒是你自己……”
“我都看见了!这儿!”单超强行按住他胸口,衣襟下果然有一层绷带,扒开一看只见药气扑鼻,然而隔着绷带却瞅不出什么来,要拆又怕撕裂了伤口,不由颇为踌躇。谢云拢起衣襟,轻描淡写道:“天后情急想杀我,却又下不去手……没事,我知道她下不去。”
单超面色颇不好看,谢云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把他推得向后微仰:“皮肉伤而已,你省省了。要是真刺得重,城门上还拉得开弓?”
“你那一箭真是……”单超还待夸两句,又强行收住了话头:“下次不准这样逞强了,明儿让人寻宫中秘药来抹抹看,早听说天后收了满库房好药材来着,不用白不用。”
“那明儿要是咱俩死一块了呢,还在乎这点皮肉伤?”
“怎么会?”
“陛下欲为周王铺路,能留你这个手握重兵的便宜儿子,和我这个站队不明的逆臣?”
单超顺手捡了几个松子,硬塞进谢云嘴里:“吃你的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心拿别的堵了。”
“……”
单超又道:“真到那一天,少不得带着你杀出宫去,一道亡命天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谢云真哽得笑了,顺口要嘲讽他两句,但油灯下只见单超轮廓刚硬,单衣下隐约显出肌肉,周身还弥漫着铠甲挥之不去的铁血气息,不知怎么忽然内心某处忽然软了,升起一丝不知是何滋味的惆怅。
“你……”谢云顿了顿,措辞片刻,忍不住问:“我给你选的这条路,你愿意走下去么?”
事到如今已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走了。谢云本不是问这种废话的人,然而单超却从他今晚一反常态的举动中,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真正的问题。
——我诱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不恨我么?
单超瞅着谢云,目光中似乎闪动着满满的揶揄,但其后又隐藏着更深沉、浓烈的感情。半晌他才微笑道:“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你在漠北对我说,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我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我身后的人拖下地狱……每逢细细琢磨,总觉得此话颇有不对之处。”
谢云反问:“哪里不对?”
“彼时我身后只有一个你,而只要你杀了我,自然是可以回京城去安享尊荣的。因此我束手待死,你平步青云,唯一下地狱的可能却不是被我拖着,而是自愿陪我……”
单超调转了一下坐姿,把谢云捧着热茶杯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说:“——就像你后来带我千里杀回京城那样。”
谢云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撇过头:“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老提。”
“没有老提。”单超说,“只是觉得,若不是走上这条路,多少年前我就已经死在漠北了,或死在慈恩寺那碗毒汤水下了;一个本应丧命过两次的人,现在这条命都是倚仗你才捡回来的,有什么资格矫情?”
谢云嘴角微微抽搐,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才哭笑不得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罢了。眼下打算怎么办?陛下若真有心除掉你,你也闭眼赴死不成?”
单超悠然自得地吃了个葡萄干,只觉甜美异常,登时眼前一亮,捧着喂给谢云好几颗:“不然。”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今晚高热不退,但病中仍然坚持召见了周王……”单超笑道:“想必眼下就在商量我的事情吧。”
皇帝今晚确实召见了周王李显。
紫宸殿中浓厚的药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六月底天气,却门窗一应全闭,病榻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息。皇帝面色蜡黄失血,满是皱纹的手哆嗦着放下御笔,说:“一定要杀。”
李显跪在床前,颤抖道:“皇父!……”
“明日诏立你为太子,幽禁皇后,审问余党,仍旧封单超为异姓王。且不说今日圣旨已经当着宰相们的面发了出来,一夜之间不能反口;就说武氏余党盘根错节,长安城内动荡未息,就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
皇帝真的不行了,一句话断断续续拖了半天才勉强说完,李显立刻奉上药碗,却被他苦笑一声推了开去。
“你禀性柔弱,不能在此险恶时掌控大局,因此朕会再帮你最后一段时日。待朕临死前把武氏余党清理得差不多了,会发下一道密旨,令皇后殉葬,鸩杀单超,为你登基清除一切障碍……”
李显哭道:“儿臣没用,儿臣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