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厢中,安吉洛坐姿别扭,他渴望能把身体蜷成一团,又不肯失礼。
他太冷了,那张顶好看的脸蛋冻得青白,柑橘瓣般肉感柔软的唇紧紧抿着,牙关战抖。
他身处一座海岛中。
这座海岛是阿昂佐?亚利基利伯爵那广阔得令人咋舌的封地中顶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岛屿距离海岸线仅有四分之一里格,底部与陆地相连,沃夫曼峰拔地而起耸立在岛屿正中央,峰体尖刀般凌厉,直刺向穹顶由海雾凝结而成的晦暗阴云。
亚利基利家族世代传承的古堡就修筑于沃夫曼峰顶,古堡三面皆为悬崖,壁立千仞,绝无通行可能,唯有一条崎岖扭结的盘山路连通着城堡与海岸,渡船每半个月向岛内运送一趟物资。
前段时间,城堡的新主人阿昂佐伯爵在狩猎时因不慎落马受伤骨折,骨折部位在腰椎处,他因此丧失了行走能力,需要一位医疗经验丰富的私人医生上门帮助他复健并支使那些护工。
这份工作薪水高昂,若是能做满一年,能抵得上寻常医师二十年的收入。伯爵不肯聘用来路可疑的游医,坚持要在正规病院的医师中进行选择,为此他向病院负责人支付了一笔可观的酬金。安吉洛受到推荐,参加遴选,并在回答了管家几个简单得堪称愚蠢的问题后意外中选。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天降馅饼砸中后,安吉洛当天便按管家迭戈先生的要求匆匆收拾出一小箱行李,浑浑噩噩地被迭戈先生塞进了一艘渡船,若是治安官逮捕罪犯时能有迭戈先生一半的效率,那泰蒙王国大约就不会再发生犯罪了。
……
“阿――嚏!”安吉洛不住打喷嚏。
这座岛,这座山……它们留给安吉洛的初始印象是“阴寒”,极度的,阴寒。
海风怒啸,自东岸袭卷而来,雪粒、冰珠与烈风如铁拳般擂向车厢,使得安吉洛随车厢微微晃动起来。
安吉洛冷得恨不能并拢每一条骨缝与关节腔,好把那附骨之疽似的阴寒挤出去。他不大理解那位伯爵为何会在入冬后坚持居住在海岛山巅的古堡中,王都许多贵族会在冬季迁往王国南境,在他们的私人庄园享受温润和煦的阳光……况且这海岛比城中还要冷出一大截。
“我为方才的意外向您道歉,先生,这个或许能让您好受一些。”管家迭戈先生向安吉洛递去一个黄铜手炉,化学炭饼将它烧得滚烫。
“不,您不必为意外之事道歉,非常感谢您的周到。”安吉洛哆嗦着客套道,获救般接过手炉,用它烘烤小腿。
驼色长毡靴箍出两截劲瘦修长的小腿,靴筒内灌饱冰冷的海水,安吉洛稍一动脚,里头便是一阵濡湿的“叽叽”声。
――登岛前,他们乘坐的摆渡船惨遭巨浪拍击,安吉洛自腰际往下浸得透湿。
他冻得像只冰雨中的雏鸟,可他坚持拒绝在马车厢中褪下冷铁般的鞋袜,因赤裸双足太过失礼。
迭戈先生静静打量着他。
安吉洛被他看得发赧,不自在地朝他笑了笑。
迭戈先生的面容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瘦。他看起来明明相当健康,却长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不知是天生发色如此还是过早衰老的征兆……虽然这种银色挺好看的,但出于职业本能,安吉洛会下意识地往健康问题的方向思索。
“您在好奇我的发色吗?”迭戈先生忽然道。
“呃……是,抱歉,我无意冒犯。”心里的想法突然被戳破,安吉洛结巴了一下。
“无妨。”迭戈先生挑了挑嘴角,不知为何,安吉洛觉得那笑容中有一丝狡黠的味道。
或者不如说迭戈先生整个人都透着股狡诈滑头的味道,那稍稍凸出的颚面、尖瘦的下颌与微弯的眼睛……有些像是狐狸。
这个念头太不礼貌了,安吉洛急忙挥散它。
“许多拥有亚利基利家族血统的人都会天生呈现出这种发色。”片刻安静后,迭戈先生似笑非笑地说道,“伯爵大人也是这样的。”
第58章 月蚀(七)(显性遗传。)
迭戈先生话音未落,车厢外传来一段绵长的狼嗥。
“嗷呜呜呜――”
那狼嗥幽怨、凄厉,又近得}人,紧接着,是野兽与车厢并肩狂奔的踏雪声。
安吉洛汗毛直竖,下意识地拎起黄铜手炉估算重量,炉子沉重、坚硬,又烧得滚烫,朝神经密布的狼鼻子狠砸,必能瞬间使其脱力……安吉洛盘算着,咽了口唾沫,神色紧张:“迭戈先生,这座山上有狼吗?”
迭戈细长微弯的眼睛扫过安吉洛紧攥炉把的手,在领会到安吉洛的意图后,他的神色瞬间变得比安吉洛还慌乱。
“不!”迭戈简直像在惊呼,他语速飞快,“不不,那是伯爵大人心爱的猎犬,它有四分之一纽芬兰白狼的血统,因此模样与叫声与狼类似,但它的性情相当温顺,待人友善,请您千万不要攻击它,这座山上没有狼,我向您保证……”
“呃,好的,抱歉,我不会攻击它的。”安吉洛讪讪地放下手炉,继续用它烘腿。
车厢外,猎犬喘息声愈来愈清晰,它扑击车厢,利爪挠过光滑的镀金外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您确定它是那条猎犬?”安吉洛面露忐忑。
“哈,是的。”迭戈僵硬地笑了笑,拉开车窗滑板,探出半个脑袋,恭敬道,“去,去,请您去吧,请您离马车远一些。”
安吉洛一时哑然:“……”
这显然不是呵斥猎犬的口吻。
当然,他明白贵族爱宠的地位常常会比仆人还高,或许管家不敢对伯爵心爱的猎犬无礼。
“嗷呜――嗷……汪!汪汪!!!”那猎犬狂吠不止,且吠声严厉、暴躁,似乎在对随从下命令。
“呃……”迭戈舔了舔嘴唇,“我猜它想上来,外面太冷了,您怕狗吗?”
“不怕,我喜欢狗。”安吉洛微笑着摇了摇头,在确认了外头奔跑的是那条猎犬后,他的不安消失殆尽。童年时,他的父亲养过一条通体雪白的大狗,它陪伴他长大,他在医科学院念书的时期那条狗自然老死了,因此他很是低落了一段时日。
迭戈松了口气,打开车厢门。
一道白色的影子疯了一样蹿进车厢,带着一股沁凉的霜雪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