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时,平怀瑱才得空从养心殿出来,白日飘起微雨,蒋常料得妥帖,嘱人备轿辇相迎,一路遮风避雨地送太子往皇后寝殿去。
偶有细雨寻罅刺到面上,平怀瑱探指抹尽,垂眸望着指尖上残余的那点雾痕,脑里随着身子轻晃,细思方在养心殿中与宏宣帝耐人寻味的一番话。
彼时熬煮之药汩汩沸腾,烟气缭绕至眼前,宏宣帝嗅着药香似连咳疾都缓了三分,眯着眸子望向飞龙金帐,瞧不出神游几千里,好一会儿出声问道:“太子心中,权重,还是孝重?”
“孝重。”平怀瑱几乎不假思索,蹙了蹙眉,疑宏宣帝不该出此一问——且不论他实感孝重,即便换作哪家皇子暗感权重,也必不当如实相告。
这般想着,怎知宏宣帝却摇头:“无权,孝不得孝。”
平怀瑱半晌无言,思不出半句反驳话来,皆因此话有理,尤于宫中是为实情。
万箭之下,无权则无命,无命则无孝。
他如醍醐灌顶:“儿臣懂了。”
“朕愿你是真懂。”宏宣帝点点头,“登高之处,权者无孝是为孽,孝者无权是为悲,两相权衡,二者皆不可缺,但权之一字,终究更胜一筹……今在朝中,朕令你近前理政,你可知其意?”
平怀瑱只言其一:“儿臣以为,父皇是要儿臣稳立根基。”
“除此之余?”
平怀瑱略作犹豫:“此外,儿臣妄加揣测,父皇许是请君入瓮,激其先行险着。”
“‘其’?”宏宣帝自不难品出他话里深意,轻笑点出一字,随之避而不谈,再问,“可还有其他?”
“儿臣愚钝,父皇决胜千里,所思所想非儿臣能及,是再想不出了。”除方才所言之二,平怀瑱实则还有诸多猜测,不过皆难拿捏得宜,不如闭口不讲,只等着宏宣帝亲相道明实情。
过不一会儿,确有答复传来。
“你且记着今日,记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更记着几多畅快,记清楚了,便不会轻易放下。”
平怀瑱闻言微愣,那时登阶回首,权倾天下之感一霎重涌胸怀之中,恣意膨胀不可止歇。
原来除了稳储位、激反逆,宏宣帝尚还别有用心,是早不满他这沉如静湖之貌,要他如饥似渴地拿这皇位。平怀瑱隐忍多年,鲜予君父最真面目,于储君位上虽也当仁不让,但在人前确常端着宽厚与大度,未想此状落入宏宣帝眼里,便是不足渴求。
“是儿臣懈怠了,”他不作辩解,顺其所想稍加附和,“今于朝中登上六阶台,儿臣确感震撼,方知同一殿堂之下,为君者所见与为臣者所见是有几多不同。”
“你是朕最得帝王之资的儿子,好好记着。”
“是,儿臣谨记。”
宏宣帝话尽合眼养神,平怀瑱俯身替他拢紧明黄锦被,其上龙身扬爪作舞……
金龙逐隐,化作混雨飘落的秋叶一片。
平怀瑱回神,轿辇平稳落地,已至冷宫。
殿外回廊上倚壁立了一位中年女子,见他来了,喜将身子站直,开伞快步迎出。
“太子千岁。”棠梨执伞匆匆拜过,近前替他挡雨。蒋常见状挥退旁的掌伞宫人,令众人退下候着,不再往里跟去。
平怀瑱意外之余心生舒畅,不料耽搁至此,王妃竟还在宫中未走,当下问出口道:“王妃尚在殿内?”
“在的,王妃仍同皇后娘娘说着话。”
“好。”平怀瑱颔首应一声,不再多言,足下愈快。
许是启门之声扰着里头,过帘而入时,内殿二人已知他到来,各有喜色。然而不过半瞬之间,皇后面上笑意便收敛几分,榻畔王妃起身作福,亦自眉间浮出难以言说之色。
平怀瑱直觉有异,正色行近数步先作请安,罢了故作不疑,浅笑询道:“母后瞧来气色甚佳,莫不是与王妃说了哪些体己话才这般愉快?”说着为她绕走鬓旁零落碎发,倏而听她一叹,被执住了手掌。
“本宫有话问太子。”
平怀瑱觉指骨微凉,先将那手反握暖着,再来应这分外正经之言:“母后但问无妨。”
“好,”皇后得他此言更不迟疑,直无避忌,“你且告诉本宫,棉春现在何处?”
平怀瑱霎时心下一紧,若非皇后目不能视,定已看破那眸里异样,他稍一停顿应道:“母后糊涂了,棉春早前不是出宫探亲了么?是儿臣允她离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