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自受命镇守云贵时,就有一个长远打算:他要世世代代以云贵为家,把这一广大的肥土沃野作为他及其子孙的世守藩地。他一心要仿效明朝的黔国公沐氏,做清朝的“黔国公”,与清朝相始终。但明朝允许沐氏世守云贵,那么,清朝是否也允许吴氏世守云贵呢?
对于吴三桂来说,世守云贵符合他的愿望。有这一块土地,便已满足了他的利益要求。他期待他的王爵可以世代传下去,让吴氏子子孙孙永享富贵。因此,在历史上,他在云南苦心经营,积敛财富,广殖田产,大建宫室,他的亲属部将也都营建家室,以为永久之计。
而在清廷,分封藩王,总管军政,但“三王”所领之地,却不是封地。顺治在给吴三桂晋封亲王的册印中说得很清楚:“朕登大宝,特仿古制,视诸臣功德差等,授以册印,俾荣及前人,福流后嗣。”
这段话概括地表达了自皇太极以来,封王与历代的那种分封有着根本的不同。清朝的做法,仅在封王的名称上“特仿古制”,而在实质内容上却有别于历代的分封制。周代以后的分封诸王,多各有自己的领地,在这块领地上享有全权,实则是国中之国。
而清代所谓封王,是爵位之名,地位崇高,待遇优厚,不具有封藩的意义。即使皇室中封王的,也不给封地,都住京师,不具有政治权利,只有他们出任朝廷某种职务时,才握有该职务所规定的一种权力。
当初皇太极所封孔、耿、尚三王分驻辽阳与海州(今辽宁海城),此为驻防地,并不是封地。顺治时。仍然沿袭这一体制,并无根本性的变化。当时,正处于千军万马纵横奔驰的征战状态,一无藩地,二无特殊权力的规定,不过待遇比关外更优厚些。当战事稍缓。大规模战争逐渐结束时,便要把他们陆续调到关外各自的家乡驻防。
然而,形势的发展,却使清朝统治集团意识到,在完全陌生、政情与民情及气候条件复杂的南方,单靠满洲或蒙古八旗兵无法取胜。因此,顺治与多尔衮只得再次起用诸异姓王的部队,来对付难以力敌的农民军余部和南明的残余势力。从此,“三王”一去不复返。为清朝守御鞭长莫及的南疆。这一切,从根本上说,完全是出于统一全国、巩固清政权的长远需要。
但无论是顺治,还是康熙,在授予“三王”诸多特权时,都强调此系临时办法。主要考虑到云贵、两广、福建新近开辟,情况复杂,局势还不够稳定。不得已而行此暂时办法,希图借助他们的威望和兵力来尽快恢复和确保正常的社会秩序。也就是说。实际上,清朝给予他们的还只是驻防地,而不是封藩的领地。这就是,赐爵号而不“赐土”,“三王”的统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军事管制。
总而言之,清廷没有明确这个意思。吴三桂纵有此心,也不敢直露言表。但他一直是没有死心的,退出滇省,还有贵州,或者其他地方也可以考虑。此时被朱永兴猛然提及。直刺其心底所思所想的隐秘,并历数其为清廷征战的染满鲜血的“赫赫战功”,吴三桂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朱永兴咄咄地盯着吴三桂,厅堂内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那嵩也绷紧了脸,冷眼看着吴三桂的反应。厅口的侍卫亦转过身来,手扶上了刀柄。
吴三桂仿佛赤条条毫无遮拦地暴露于众人面前,朱永兴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将他的心肝五脏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底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念头,都被洞悉无疑。
扑通,吴三桂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殿下恕罪,恕罪啊,罪人……”
朱永兴冷哼了一声,厉声道:“忍辱负重,笑话!那是给你脸面,你却道是孤王好欺。狡言延宕,脚伤何在?就你那几万人马,在孤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旦夕可灭,尚自恃军力,首鼠两端,其心可诛!今番前来,不过是穷蹙来归,为保全家人及财产,可有半分将功折罪,今是昨非之痛悔?孤念你输款投诚,赐封王爵,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恩赉有加,你可有感恩戴德之心?”
啪的一声,朱永兴拍案而起,怒斥道:“你为满清可算是尽忠尽责了,以牺牲千百万明人的生命和鲜血,换了一顶清廷王冠,获得一方土地,希图永镇,世享福贵。这便是你的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厚恩?饮泣隐忍,未敢轻举,这话欺心欺人, 可欺天地乎?”
“有罪,有罪……”吴三桂额头见血,声音却低了,再想不出任何可辩之词,再生不出半分抗拒之心。
朱永兴余怒未息,重重地坐进椅中,却向那嵩挑了挑眉毛,使了个眼色。
今日方见大王之怒也!如雷霆轰地,巨震难当;亦能伏尸百万,血流千里。那嵩也被朱永兴疾风暴雨般的突然发作惊呆了,额头也冒出了冷汗。见到朱永兴向他示意,赶忙收摄心神,上前劝道:“韩王以头抢地,血染青砖,可见是真有痛悔之心,真有将功赎罪之意。还请殿下开恩宽恕,亦为黔省生灵免遭涂炭。”
朱永兴当然没有杀吴三桂的意思,但若就这么轻轻放过,不但慑服不了吴三桂,还会让这个家伙生出轻视之心。若有轻视之心,便难保其日后不生反复之意。所以,以天问之术先乱其心神,然后突指其心隐秘,再暴其罪恶,用雷霆之威使其既畏且怕,不敢再有异动。
见朱永兴只是哼了一声,却并没言语,那嵩赶忙也跪倒在地,说道:“属下愿保韩王是诚心归明,若日后其有不忠之事,属下愿连坐获罪。”
长叹了一声,似乎充满了无奈,朱永兴伸手搀扶那嵩。温言道:“那总督不必如此,孤岂能受如此大礼。唉,孤既向朝廷请旨封赏了韩王,又岂能出尔反尔?只是见其心有不甘,尚有反复之意,是故大发雷霆……”
“属下知错了!属下心怀不甘。罪该万死!属下诚心归明,绝无反复!”吴三桂见是个空儿,赶忙再叩头请罪。
朱永兴沉吟了半晌,冷笑道:“天下大势已定,螳臂当车者,注定粉身碎骨。若你真心悔悟,若不想祸延子孙,便勿再生妄念。孤不是烈皇,用百姓膏血养肥跋扈的辽东军阀。既致民乱汹涌,又不能阻鞑虏入关劫掠;孤亦不是李自成,能被你反复所骗,终于兵败山海关。”
“属下万死不敢,不敢——”吴三桂被再揭疮疤,可谓是体无完肤,自信全无,声若蚊蚋。
“日久见人心。孤便看你日后表现。”朱永兴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起来吧!好歹也是亲王之尊。成何体统?”
“韩王快请起。”那嵩是彻底服了,暗自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候站稳了脚跟,吴三桂何人也,被朱永兴收拾得服服帖帖,精神几近崩溃,那些文官算个屁。岷殿下说碾死就碾死。
吴三桂失魂落魄地被扶架而起,还觉脚脚发软,头晕目眩,如大病了一场。
“那总督,烦请你联韩王下去洗涮更衣。”朱永兴心中暗爽。声音也缓和了不少,“既归明便应有明官的威仪,王爷的仪服不是早就备好了吗?还有,吩咐下面一声,这接风酒宴过半个时辰便开始吧!”
“是,属下领命。”那嵩答应着,扶起给朱永兴施礼告退的吴三桂下去了。
朱永兴见那嵩和吴三桂走了,直觉得口干舌燥,拿起茶碗,也不管已经凉了,痛快地喝了两口。然后长出了一口气,这下子可吓得吴三桂够呛,再不敢提回贵阳的事了吧?只要将其看在身边,谅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样儿。而他的女婿、从弟为了保住他的老命,领军在外也不会再有什么反复了吧?
想到这里,朱永兴直想大笑,强憋着,不由得一阵猛烈的咳嗽。
半个时辰后,酒宴准时开始。夏国相又见到了岳父,虽然是一身仪服冠冕堂皇,但额头上的乌青却有些醒目。问又不便问,只好带着一肚子疑惑与众人推杯换盏,强装欢笑。
明廷开出的条件是优厚的,吴部军官照原职补官,士兵的军饷也高出清廷,与其他明军相同。不愿当兵者,发放土地和安家费,由政府出资盖屋安置。愿去异地者,发官府文书和路费,到异地亦由当地政府照此例安置。
没有哪支军队不号称纪律严明,不扰民害民,而把抢掠烧杀喊出去的。吴军虽然更名为荡朔军,归于大明旗下,但要保证军纪,最重要的还是军法处和宪兵的安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