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又与凤姐商议,凤姐心里却蠢蠢欲动,颇有想搏一搏的意思:“那位不管怎么样,也是个皇子阿哥,既然有胆气做这门生意,想必最要紧的关窍都是打通了的。”
她又说:“你看现在,但凡想要去巴结那些亲王贝勒么,多是八千一万两地打点,又费钱,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如今这位,旁人都不看好的时候,你却结了个善缘,现在舍一点精力,好好地办差,将来万一你押中了,就少不了咱风光的时候。”
凤姐性子就是这样,胆子大,敢下注,晓得风险越大的事情,回报越大。然而贾琏之所以心动,却并非觉得十三阿哥还有登上大位的机会,而纯粹因为这桩差事乃是石咏所荐,他信任石咏,觉得朋友不会挖坑让自己跳。
可能贾府也想从贾琏这里留一条后路,毕竟十三阿哥与四阿哥一向亲厚,而冷面王四阿哥那里他们也得罪不起,于是贾府便让贾琏自己去张罗,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动公中的银子,防着贾琏亏钱,拖累到自家。
“我这已经备帖子准备上十三爷府上请安去了,石兄弟可有什么要提点我的?”
石咏想了想,说:“若是府上有什么治风湿的好药,或是偏方什么的,能备上一份,十三爷那里铁定用得着。”
贾琏记下了,最终收回了那张小庄的地契,而石咏则收了那只盛“颁瓟斝”的匣子,各自告辞。
石咏没直接回家,先去了松竹斋。此前石咏因差事繁重,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进过松竹斋的大门了。松竹斋的白老板是十六阿哥的门人,见到石咏,知道这位是自家主上得力的下属,当即眉眼弯弯地迎了上来。
“石大爷您来嘞!”
石咏不得不感叹岁月如梭,他才到这个时空不过两年,就已经从“石小哥”一跃成为“石大爷”。
“白老板,您千万别这么客气,叫我‘茂行’就好。”石咏打过招呼,接着说明来意,“今天就是过来看看店里有没有什么用来修修补补的碎片。”
白老板忙叫杨掌柜杨镜锌出来。这段时日杨镜锌在松竹斋的时日不太多,可巧今日也在。
“您要什么材质的?”杨镜锌问,一手打开一只十六格的多宝匣,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碎片,“玳瑁、珍珠、琥珀、碎玉,还是什么别的?”
石咏一瞥眼,只见那只多宝匣里盛着的全都是各种材质、各种形状颜色的材料。
原来这“松竹斋”这间专售古董文玩的店铺偶尔也会接一些修缮的活计,就如早先十六阿哥命人送来的那只南方的螺钿插屏,就是被碰掉了两片夜光螺,然后送到这里请匠人修补。所以松竹斋里各种用于修补与点缀的小片材料一应俱全,石咏在匣子里翻了翻,见竟然连小块的雨花石都有。他不得不赞杨掌柜准备得周全。
“就琥珀吧!”石咏原本也在一直暗自琢磨该用什么样的材料。在他的想象之中,颁瓟斝这件葫芦器上面的缺损,最好用一种材质与颜色都能与原器件本身形成反差的材料:因为颁瓟斝本身是紫色,而且表面有一层醇厚的包浆,光润而厚重。这种材质,极难找到一模一样的材料来修补。
而石咏的想法一向是,既然做不到一模一样的,那么就干脆来个“反差萌”,用迥异的颜色和质感,坦荡地将修补的痕迹显露在观者面前,以此赋予修复的器物新的生机。这并不是保护性的修旧如旧,但是却能创造新的美感。这与他当初用“金缮”的法子修复瓷器,是一个意思。
这时候他取出了随身带着的那只木匣,打开,随手捡了几片琥珀碎片,在颁瓟斝的那只缺口比了比。
杨镜锌正好凑过来,见到那只颁瓟斝,惊讶地想要出声,但后来还是忍了,缩回一边去。他们古董行有个规矩,收购古董的时候,自然要将古董的来历问个清楚,但若有主顾上门,问价、修缮,甚至是寄卖,只要这古董不归店家所有,店家便也不问来历。
石咏捡了一片金黄色半透明的琥珀碎片,放在颁瓟斝边上比比,点头笑道:“就是它了!”
金黄色的琥珀,与颁瓟斝紫色的表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半透明的材质,则能将光线透进颁瓟斝内部。对光看时,仿佛像是在杯壁上开了一道窗,有阳光透过来。古人说“玉碗盛来琥珀光”,到这里则是“葫芦盛来琥珀光”了。
石咏拿定主意,便将颁瓟斝和琥珀碎片都收起,要付银两给杨镜锌,杨掌柜死活不肯收。石咏无奈,只得应承下回一定再来照顾他的生意。
接下来,石咏依旧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鲜鱼口,在那里的鱼市买了些干的鱼鳔回来。回到椿树胡同石家小院的时候,石咏正好见到李寿在教喻哥儿扎马步。
李寿这阵子除了替石咏跑跑腿,领点儿闲差之外,近来也在正白旗府署跟着旗里的青壮练练武艺。他得了石咏的吩咐,每天会督促石喻也锻炼锻炼身体,免得他读成个书呆子。
石咏到家的时候,石喻就正涨红了脸扎马步,而旁边李寿则手里拿了石墩子反复举着。石喻大约觉得扎马步好累,随时想要松懈下来,可一瞅见旁边李寿举石的样子潇洒至极,心里也颇羡慕,记起哥哥的话,便也只能咬着牙苦撑。
石咏见状,哈哈一笑,转身进屋,先去将鱼鳔都泡上——他回头要用这些泡发的鱼鳔做鱼鳔胶,因为鱼鳔胶的粘性非常大,砸胶的时候会十分吃力,曾有“好汉一天砸不了三两鳔”之说。所以他这也算是有机会借体力劳动来锻炼身体了。
石咏回屋,取出那只颁瓟斝放在桌面上,先打个招呼:“请问,是……石崇,石季伦……吗?”
他有点儿心理准备,这只颁瓟斝上面刻着“石崇雅赏”,十有九九是石崇的旧物,若是不出意外,通过这件从晋时留下的古物,石咏也能与石崇沟通一二。
然而这回石咏却失算了,那只颁瓟斝静静地放置在桌面上,东厢里则寂寂无声,没有任何器物能够开口说话的迹象。
石咏叹了口气,心想,这第一要务,还是该将器物修好了再说。
于是他先取出那片琥珀碎片,仔细在这具酒器的杯壁上比过,然后用炭笔大致勾了两条线,随即去了矬子来,将这片琥珀碎片打磨成合适的形状,然后再不断地将这一片碎片放在颁瓟斝上比较、修整,终于打磨出一片能与颁瓟斝杯身严丝合缝的琥珀。
在粘合之前,石咏则先去将琥珀两面抛光,因为一旦粘合上去,颁瓟斝本身比较脆弱,就再也没有抛光的机会了。
待这些都做完,石咏已经花去了整整两个晚上的时间。待到第三天石咏休沐的时候,那些鱼鳔就已经泡得差不多了。
这天石咏又花了两个时辰,将事先泡发好的鱼鳔砸成鱼鳔胶——砸胶俩时辰,粘合一分钟。一旦鱼鳔胶完工,石咏立即动手,将琥珀片与颁瓟斝器型粘合在一处,用绷紧的棉线将粘合处溢出的鱼鳔胶刮净,再用棉线将这具葫芦器整个儿“箍住”,就等待鱼鳔胶彻底干透。
在等待胶质干透的时候,石咏想:这件器物,以后要像妙玉那样用来沏茶,恐怕是不成了,毕竟鱼鳔胶怕热,热水一浸就散了,但若是用来盛酒、甚至是温温的酒,都还是可以的。
等到鱼鳔胶干透,石咏将这器物表面所有绑着的棉线都拆下来,这件颁瓟斝便修缮完成了。
可是,直到现在,这只号称是“石崇雅赏”的颁瓟斝,都还保持着缄默。没有半点征兆,显示这只晋代流传下来的葫芦器,具备与石咏交流的灵通。
会不会是假的?——石咏难免这么想。可是他见到器物表面苏轼刻的那一行小字,写得信誓旦旦,又觉不太像是假的。
罢了!就当是又修好了一件器物,家里多个喝水的杯子。
石咏不再纠结,顺手将苏轼刻的那一行小字仔仔细细地清理了,把里面的泥垢灰尘扫除,让字迹清晰地露出。最后他为了试验一下这用鱼鳔胶粘合的器皿会不会漏水,便倒了些凉水在里面。
“好,好酒——”
正当这时,一个声音幽幽地冒了出来。
石咏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一刻则直皱眉头:以水当酒……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石崇啊!
第101章
石咏往颁瓟斝中少许倒了些凉水, 以测试这只原该盛酒的器皿修复之后会不会漏水。可谁知道这竟触动了这只颁瓟斝。
自从石咏着手修复这件器物一来,颁瓟斝头一回出声, 竟然赞了一声:“好酒!”
这回, 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