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将先撇清,石咏未免觉得这一位也太小心了。但只要一想到十二阿哥亲舅舅托合齐的际遇,十二阿哥的这份小心,似乎也能理解。
“十二爷显是已经知道了十六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所以一见了这名录,不须想不须问,就先将卑职回绝了。”石咏对十二阿哥没有鄙视,只是尽力掩着心中的焦虑,努力微笑着劝说,“您这都还不知道卑职想要说什么。”
“茂行,”十二阿哥说话时看着鞋尖,“早先治丧的时候,我就观察过,你确实做事周到、吃苦耐劳、不计付出,是个能吏。我的确盼着,你……在我手下也能大用的。”
看来,太后丧仪时候石咏所付出的努力,可不止十六阿哥一个人看在眼里。
“我知十六弟的事有些蹊跷,但是……我从头至尾没有参与过此事,既然与此事无关,便也无从置喙。”十二阿哥说到这里,抬起头望着石咏,想看看对方是怎么想的。
石咏当即笑道:“十二爷,既是如此,您也应该知道我,从头至尾都参与了拍卖的事,根本是撇不清的!”
“那你就去掺合吧!”十二阿哥淡淡地说,没啥表情,因为这事儿至始至终与他无关。
对面石咏便笑了起来,冲十二阿哥行了个礼道:“谢十二爷!”
他接着又说:“那么,十二爷也是答应下了,待卑职找到与十六爷一案相关的证据时,也帮着卑职将证据递上去了?”
十二阿哥:……我,哪有,答应?
他这人颇为诚实坦荡,但是已经有段时日不当差了,因此有些听不懂石咏的机锋,待到后来,才体会出来石咏这是步步紧逼,既然自己答应了石咏让他去搜证,石咏就进一步请求自己,请他帮忙将相关证供呈给皇上。
这十二阿哥哪儿能答应,赶紧摇手说:“我说过,此前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便过问。”
“十二爷此言差矣,”面对这老实人,石咏着实是想不到凭自己这副口才,竟然也有抢白别人的一天,“您说这是十六爷的事儿,所以与您无关,但其实这是内务府的事儿。只要你站在这位置上一天,就和您有一天的干系。谁叫您占住了这个位置,而且也与‘他们’无关呢?”
十二阿哥当即哑口无言,但从他面色上看,应当是受了些震动。
说实话,对于十六阿哥的遭遇,十二阿哥兔死狐悲,多少有些同情。他自己出身也不高,母亲是正黄旗包衣,如今也还在贵人的份位上熬着,更不必说,他还有个被皇上厌透了的舅舅。
他清楚得很,旁人既能将十六阿哥如此,便也能依葫芦画瓢,将自己如此。
石咏再退一步劝:“再者,十六爷毕竟先于您做了一阵子内务府总管,好些他任上的差事,您接手之后,皇上也少不了要问您。若是皇上将这内库旧物拍卖的事儿也一并问起呢?”
十二阿哥更加犹豫。
石咏却见火候已到,不再劝了,道了告退。他不想逼十二阿哥,而是想让十二阿哥自己将一切都想明白。再者,就算没有十二阿哥,他若真想要揭露真相,应该也有其他途径,只是十二阿哥这条路最为名正言顺,他目前还真不想将旁人都牵扯进来。
一时石咏从十二阿哥那里退出来,内务府其他司处纷纷就其他事向十二阿哥请示。石咏则攥紧了他手中的名录,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证实,“百花深处”拍卖出去的文物,与内廷失物没有关系。
首先第一件,北魏青瓷仰覆莲花尊,这是小田口中报出的宫中失物名称。然而“百花深处”拍出的名录之中,其实是一件北宋青瓷仰覆莲花尊,一字之差,差了好几百年去。北魏时器皿的釉料烧制与宋代有不小的差别,届时若是能将拍出的那一件器物取到,鉴定这拍出的的确是北宋瓷器,便可证明这件东西不是从大内流失的珍宝。
第二件,五代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这件就比较麻烦了,因为“百花深处”的拍品之中,的确就有一件五代的莲花灯座,从材质与器型、用途的描述上看,两件器物的确一模一样。
石咏呆了一会儿,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十六阿哥自掏腰包从琉璃厂打包采购的器物,恰好就是宫中失物。若真是这样,琉璃厂的人就一定有问题,白老板、杨掌柜他们这些人就再也不可信任了。
石咏呆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要先急于下结论。他愿意相信人性本善,白杨等人与十六阿哥相交多年,也在琉璃厂立足了多年,这点信义若是没有,生意绝对是做不下去的。
想到这里,石咏倒是记起来,早年间造办处金银器作的工匠们好像曾经借了一件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用来参考做样子的,若是如此,金银器作那里可能会留有工匠们当时拓下的金银器表面花纹,甚至还可能有绘制的器型图。
一想到这里,石咏立即离开内务府府署,匆匆进宫,赶往慈宁宫西侧茶房,往金银器作所在地赶过去。
待到天全黑了,石咏才回到永顺胡同,如英一直在新房院子跟前等他,见到石咏,将他上上下下都看过了,才说:“今日娘为你担心狠了,茂行哥一会儿过去的时候多安慰安慰。”
石咏:……
怎么他还在外头奔走的时候,消息都能传进内宅了?
“就刚才晚饭前,二伯和二伯娘一起过来的,跟娘说了一大串话,我开始没在,只听了后面的半截子,但愣是没听懂二伯想说什么。那意思,二伯觉得你总跟着十六爷又没好处,不如改换门庭,投十四爷,这样他还能罩你一把。我当时就纳闷了,我们爷明明是内务府的,不是兵部的,怎么平白就能改换门庭呢?”
石咏一下子就明白了,宫中的消息,竟那么快就传遍了,连二伯庆德都听说了,并且依此判断十六阿哥很可能就此彻底失去圣心,所以过来劝石咏改投十四阿哥。这……石咏也不晓得该谢过二伯的好意呢,还是该鄙薄一下二伯言语里露着的一股子小人得意劲儿。
石咏立即与如英一道,过去石大娘那里,安抚母亲。
石大娘果然面有忧色,但见到儿子全须全尾地回来,而且一脸不在乎的模样,登时放了心,道:“外头的差事,我们女眷在家里自是两眼一抹黑的,听风就是雨,你且都不用管,只凭自己,觉得什么是该做的就去做,不该做的,就都不理就好了;咏哥儿,你二伯那个人,原是个不怎么着调的……”
石咏与如英听见,便互视一眼,一起使劲憋着笑。石大娘登时知道说漏了嘴,“呸”了一声,笑道:“可教你们拿住话柄了。”
岂知石咏却小声小声地道:“母亲,您可是答应过的……别再在如英面前叫儿子的小名儿了……”
石大娘一怔,这才记起,早先答应过石咏,不再管他叫“咏哥儿”了,毕竟是个小名。石咏也是故意这么说的,不露行迹地缓解石大娘的尴尬,示意他与如英的注意力其实都在话的前半句。
石大娘登时摒不住地笑,说,“那我也唤一声英姐儿,这样你们小两口算扯平了一回儿,可好?”
石大娘的上房这里气氛正融洽着,岂料外头柳家的来报,说是有一位太太过来造访,说是如英的表姑,姓郭络罗的。
“我的表姑姑?”原本这个时辰上旁人家作客就够出奇了,偏生如英不记得自己哪位表姑姑姓郭络罗。
石咏却立即明白了过来的是什么人——十六福晋就是郭络罗氏。
他当即给如英使眼色:“如英不是有一位住在热河的表姑姑姓郭络罗?这个点赶过来,许是有要事也说不定,咱们一起过去迎一迎。”
如英尚在惊愕,但明白丈夫故意这么说是不想让婆母忧心,当即也跟着说:“是,表姑姑一向住在热河的,只不知这次进京有什么事。”
于是小夫妻俩暂时离开石大娘的上院,来到外间会客的花厅,见到来人果然是十六福晋郭络罗氏。
“石大人,没想到,这次竟还要来打搅石大人,请石大人帮忙。”
上回她开口请石咏帮忙,就是承德那一回。当年曾多多少少出力帮过救治十六阿哥的年轻男女,如今竟已经成了夫妻。
而十六福晋,因担心丈夫的安危,再一次寻到了石咏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指十二阿哥的生母定嫔活到了九十七岁,是清廷最为长寿的妃嫔。十二阿哥自己活到了七十九岁,是康熙所有儿子中最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