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并非是为了游玩,而是要让她亲眼所见民情,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才不会眼界狭窄,被困于这一方天地,不至于闹出国君治理国家,却不知民间一石米要多少钱,一文钱又经得起什么的笑话。
神秀帝姬想,父皇什么都懂,是不是因为他曾天南海北带兵出征,见多识广,因此无人敢糊弄?
她若是想要成长,也不能终日待在宫中,否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出宫后第一件事,却是直奔辅国公府。
神秀帝姬的曾外祖父,即辅国公钟肃,自昭庆皇后香消玉殒,身体便一直不好,深居简出,神秀帝姬来探望过几回,老爷子精神头不行,大抵是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对一切都失了兴致,也就是看见神秀帝姬会露出几分笑容,最爱做的,便是做他最拿手的叫花鸡给神秀帝姬尝。
舅爷爷钟达与舅舅钟晓,以及自晚西王庭赶回来便侍奉于曾外祖父身边的小舅爷钟不破,整个偌大的辅国公府,竟是只有这四人。
神秀帝姬难得来一回,她看见院子里的葡萄藤生得郁郁葱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太和殿里也有葡萄藤,据徐伴伴说,母后曾因结出的葡萄不够甜而痛哭失声,于是父皇着急哄了许久才好。神秀帝姬难以想象那副画面,只是听着便觉得母后十分可爱,若是缘分再长久些,能够多相处几年就好了。
她已经不大记得母后的模样了,自己也生得不像她。
父皇那里有母后的画像,只是从不给旁人瞧,神秀帝姬也不例外。
留父皇与曾外祖父等人在里头说话,神秀帝姬一个人慢慢在辅国公府内闲逛,辅国公府养了不少狸奴,个个油光水滑,听说母后当年也想要养一只,只可惜她身体不好,怕狸奴野性难驯,发狂伤人,父皇意欲拔了牙齿爪子再给她,她却不愿。
从身边人的口中,神秀帝姬觉得母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只是她想,倘若母后还在,想要养一只狸奴,她不会像父皇先与母后说再让她做选择,而是会直接拔掉狸奴的牙齿与利爪送到母后身边,那样的话,母后再不忍,也不会舍得拒绝。
野性难驯的东西,就是要狠狠教训,才知道什么是厉害。
她看似身边无人,实则暗中都有乌衣卫守护,只打了个响指,那状似无意嚼舌头的两个家丁就被带到了跟前。
“你们俩,方才在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辅国公府主子厚道,这些下人不知感恩便罢,竟还敢在背地里嚼舌根。
两个家丁第一次见尊贵的神秀帝姬,原以为只是个六岁女童,不足为惧,且他们只是收了点银子,在神秀帝姬身边装模作样说两句含沙射影的话,这难道也犯法?
神秀帝姬听得很清楚,这两人,方才在讲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将母亲克死的命硬女婴的故事,这个女婴乃是家中独女,父亲是一方巨贾,偏偏将全部家产交付给了独女,独女却无能力承受这份荣耀,竟是叫人给吃了绝户,于是这二人再下结论,言明女子便应守在后宅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否则便是牝鸡司晨。
与男人较量,简直不识抬举!
方才说时嗓门不小,生怕该听到的人听不到,单叫他们重复,反倒没了本事,神秀帝姬淡淡道:“拖出去,别惊扰了辅国公。”
那两人还没弄明白拖出去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已一命呜呼。
神秀帝姬冷淡地看了眼尸身,乌衣卫眨眼便将现场清理的一干二净,辅国公府少了两个下人,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真正触怒神秀帝姬的,并非是吃绝户,也不是牝鸡司晨的指责,更不是对她能力的质疑,而是他们说,是她克死了母后。
不,不是这样的。
无论是寿伴伴徐伴伴,还是冬萤红鸾等几位姑姑,乃至于为她调理身体的薛御医,负责保护她的陆统领,他们都说,母后是为了她,才在生下她后多活了几日,为的,便是不叫人说她命硬。
母后对她的爱,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胆敢生出异心之人,都应当拿性命来抵消她的怒火。
这件事神秀帝姬虽未告知魏帝,然又如何瞒得过?只是这一回,魏帝没打算出手,他养了神秀六年,也该到了她展现手段的时候。
她需要更加血腥雷霆的手段才能镇压住那群不服气的男人,这个位子坐不坐得稳,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出了辅国公府,神秀帝姬一直坚持自己行走,她年纪不大,个头却比同龄人高,身高上也是随了父皇,不像母后乃是娇小纤细的女郎。
兰京街道上十分干净整洁,因着是上巳节,各处都很热闹,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主干道上还有舞狮子,都是神秀帝姬从未见过的。
她原本想走近了瞧瞧,却突然发觉父皇站在远地有些出神,于是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父皇在看一个角落里卖糕点的小摊子。
摊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虽然忙碌疲惫,却都笑呵呵的,神秀帝姬没有说话,跟在魏帝身后往那摊子走去,听见父皇要了一份糯米糕,那糯米糕蒸的十分好看,冒着腾腾热气,是一种很朴素却能直击人心的美味。
老汉切了糕,用油纸包起来递给魏帝,大约是老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来是那好些年不曾见的贵人,于是立刻不肯收钱,说是曾经给的钱,现在还有剩呢!
老婆子眼神伶俐些,她下意识往贵人身后看,虽数年不见,但贵人一如既往俊美高大,却不见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女郎。
“这位郎君,怎地不见小夫人?”
魏帝怔了怔,神秀帝姬不由得向他看去,却见他面色如常,片刻后才回答:“……夫人因病,已去六载。”
老夫妻俩一听,连忙惶恐致歉,魏帝手中的糯米糕瞬间没了滋味,他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动怒,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神秀帝姬曾听闻,父皇最是暴躁易怒,患有头疾,发作起来不管不顾,要见血才能平缓,可自她有意识来,从不曾见父皇动怒,自然想象不出那是何等恐怖的画面,然而眼下,父皇不怒不惊,反倒令她心中有些波澜。
此后,魏帝始终表里如一,只是在桃花林的结缘树下,他仰头看向挂在顶端的一个荷包,久久不言,亦不曾取。
傍晚回宫,神秀帝姬离去,太和殿内只余官家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那油纸包的糯米糕,已然凉透,甜香不在。
恍然间,竟痴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