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能辨清皇帝眼中不加掩饰的欣赏欢喜之意,赵让暗自苦笑,“长得君王带笑看”,好一笔艳史上浓墨重彩,可惜,他不过中人之姿,委实问心有愧于这份“殊荣”。
李朗有意对赵让的不适视若无睹,轻笑道:“我今日就陪南越王殿下一游王都,殿下有无特别想去的地方?”
赵让对李朗当着魏一笑等人的面仍以这般玩笑口吻出言颇觉不妥,可又不能当面提醒,只好自己谨遵臣礼,低声回道:“罪臣只当听命。”
软舆出宫,便改换骑乘,赵让也不知是否李朗特意吩咐过,备好的代步良驹,当头两匹皆是遍体苍黑,仅得四足毛色雪白。
这马原是塞外名马,别称“乌云踏雪”,又名乌骓,相传昔年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便是这品种,非但能千里绝群,还极通人性。
赵让久居南越边地,那里山广林深路崎,少有千里马的用武之地,便也难得一见上佳好马。武将大多爱马,如今看这神驹,他登时喜形于色,不禁上前细细端详,伸手抚摸马身上打理得整齐干净、油光滑亮的毛发,脱口称赞。
李朗见他果然喜欢,暗自得意,上前尝试邀功,不想赵让却是神色一黯,手仍抚着马身,却是向李朗道:“罪臣……不期然想到一句‘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如今天下虽不可谓无道,却是……割江而治,屈居一隅,远远不到放马南山的时候,这样训练有素的好马战马,却是少了,太少了……等到陛下……天下归统,重循天道之后,戎马也可功遂身退,颐养天年了……”
赵让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面露沉吟之色,看在李朗眼中,心里泛起千万种滋味。他真想不到,赵让如今已是身陷囹圄,生死皆不得自由,竟还能对过江复土的大业宏图念念不忘,东楚皇朝到今日,便是朝堂之上,又剩有多少人还在为龟缩于半壁江山内而发自肺腑、痛切地感到悲哀与耻辱?
仗长江天堑,偏安自得,殊不知命悬一线。
太多像谢家人那等安于现状,满足于江南富庶,此生追求不过声色犬马、子孙厚泽的人了,纵然是曹霖等忠臣良将,也不过是受缚于“忠君”之索,服膺于皇帝罢。
而赵让所言,也正中东楚现今越江而战的要害。北骑南船,兵种截然不同,步卒御敌已是万万不能,江南缺的,正是广阔的畜马草场,没有好马,如何能得勇悍善战的骑兵?
除非,另寻良策……
李朗猛然醒觉,抬眼凝向赵让,赵让竟也在看他,眼中略有悔意,似乎认为自己不该如此扫皇帝的兴,李朗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静笃,我也望有一日,仅仅养牛耕田,而无需驯马备战,这乌骓,便只供你我驰骋并肩之用。”
赵让听李朗最后一句,顿觉皇帝虽能与他相知到心,却仍是不愿放弃那莫名要与他并肩与共的奇思妙想,应是年岁的关系,总是脱不了少年稚气。或许李家的少年郎皆是这般率性妄为吧?
愿他二人今后莫要兵戎相见,非置身你死我活之绝境。
李朗见赵让倏尔低头微笑,尽管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只觉眼前人无论身心,才华个性,都是这般贴合他的心意。
此人才该居他身侧,与他共祀宗庙,同享天下,而非……那谢家愚妇。
李朗深吸口气,打断妄思,攫获赵让虽易,要他死心塌地心头易主却难,此事可缓不可急,倒是与谢氏之争却是迫在眉睫——他笑对赵让,轻声道:“纵然你觉得事无可能,我也不会放弃。殿下请吧!”
赵让深深地看了李朗一眼,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等李朗也骑上马背,才低低地对李朗说了句:“臣……谢陛下知遇之恩。”
李朗愕然转头,见赵让面色沉静,两人是隔得近了,他才能见南越僭王耳廓淡淡的晕色,一时真可谓心花怒放,二话不说,抽鞭打马,纵马前行。
赵让紧随李朗之后,眼角瞥见魏一笑脸色难看,倒是颇为体谅。他也暗暗惊诧,为何适才李朗那番话他竟不觉冒犯。
直到此刻,赵让也不曾察觉,李朗与他才是真正心意相近之人,高山流水之谊,相交至深处亦不过天性相属,与利无关,无故以合方得无故以离,君臣之分、前尘之盟乃至阴阳相违,都不过是两人的障目一叶。
出了宫来,李朗轻车熟路领着赵让等一行上了金陵大市,此处人货所集,百工货物皆有买卖,此时天已大亮,到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喧哗热闹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