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李柔风死在长兄的怀中。
他留给兄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太疼了,大哥,你不要吃。」
兄长涕泪满襟,说给他听的最后一句话是:「宁爲太平犬,莫爲乱世人。」
他没能转世成太平犬,他甚至仍然留在这乱世,成了一个阴间人。
人是会变的。当他在冯时面前褪去衣衫时,他便忽然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情,看上去难,只不过是人没被逼到那种地步。
他素来怕疼,第一次屍腐的时候,他疼得滚在地上恳求瘫子阳魃杀了他。被道士法遵鬼缚的时候,施了符咒的蛇锥穿过肋骨,比任何一次屍腐都疼。他咬碎自己的舌头吞了下去,本以爲至少能让自己昏迷,却发现阴间人根本不会因爲疼痛而昏迷。
所幸杨灯给他的军队配置的军刀极其锋利,削铁如泥。利刃旋过咽喉,割破喉管时他被涌出的血呛到,但他及时地闭了气。
最艰难的是颈椎骨,他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另一手狠狠砍了自己两刀,才把头颅拿下来。
他想起一句「君子远庖厨」,倘若过去二十四年能离庖厨近一些,约莫不会像现在这么手法不利索,让自己疼得哆嗦,很不得体。
车厢外,校尉的马鞭抽在那两个士兵的身上,「混帐!人不是好好的吗?哪来的无头鬼!」「大人啊!我们两个都亲眼所见,血淋淋的!」「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是当我眼瞎!」「大人,此人有蹊跷,我刚想起来他之前周身腐烂,被大将军扔去喂野狗,现在怎的又好端端回来了?」「他们这些卜卦算命混江湖的人,谁还不会几招障眼法?速速归队,休得聒噪!」
车马行得极快,不多时便到西市醽醁酒坊。层层军队守备戒严,火把冒出的烟在半空中结成薄薄的乌云。
校尉提着长刀,军队自动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让出道路。李柔风抱着抱鶏娘娘,循着校尉的皮靴声紧随其后。
酒坊之中,宴客的桌椅尽被撤去,空屋当中置一矮榻,杨灯被卸了铠甲,卧於其上。他在酒海中被浸出周身宛如醽醁一般的青绿,筋脉如长虫暴起,状极狰狞。他痛苦不堪地在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呕出黑色粘物,被内侍以垫满香木锯末的小木桶接着。然而腥腐气息,还是溢得满屋都是。
薄纱帘后,一个高扬的声音传了出来,颇爲烦躁:「杨卿这吐出来的,究竟是血还是泥?」
医官满头大汗地禀报:「方才饲喂蚂蟥、蚯蚓,蚂蟥畏而不前,蚯蚓则钻入其中,当是泥而非血。」
「杨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吐泥巴?」
医官已经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说:「酒、酒海中沉淀着许多酒泥,约莫、约莫是将军溺於其中时,被呛了进去……」
萧子安懒得再与医官理论,问站立一侧的范宝月:「你是除了御医之外,医术最高的人,你看呢?」
范宝月笼着双手,谨慎道:「依老朽看,杨将军是被邪祟所侵,非药石所能及。」
方才追杀刺客,许多其他兵将目睹了杨灯落入酒海的一幕。他们确信杨灯是自己突然跌入了酒海,而杨灯在时断时续的清醒中,却说是被一双黑手拉进去的。
此事着实古怪,以酒海的高度,杨灯断不可能自己失足掉进去,而那酒海也没有大到足以淹死杨灯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地步。
萧子安不再追问医者,转向另一侧低头侍立的佛道之人:「尔等受我王宫供养,平日里都号称法术高强,怎的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两个的,法术都失灵了?」
这些人,方才都已经各显神通,爲杨灯施过一轮法事,然而除了让杨灯吐出更多的黑泥,愈发的痛苦挣扎,不见半点效果。
束手无策,头颅低得更低,人心惶惶,无一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群没用的废物!」萧子安气得肝火上窜,又看向站在另一头的通明先生。通明先生仙风道骨,羽扇纶巾,这般时刻,依然姿态从容,坦然自在。萧子安看着这样的通明,亦有几分敬畏,放低了些声气道:「先生可有什么高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