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休相问
当年男娼馆中最头牌的公子付云川,今时今日用年老色衰来形容,显然是不够的。不消说那微微佝偻的身形和松弛惨白的皮肤,带着一种如同花草临冬时的颓败,就连那张原本迷倒了无数人的俊逸脸庞,如今也已称得上是面目全非,他那眉梢眼角不仅呈现出死亡的气息,唇边那一片极为可疑且可怕的溃烂伤口,更是使得他看起来倒有七分像鬼。虽然极力地想把手缩在衣袖中,可是,却怎么掩盖不住他手背上花花绿绿的丘疹和脓疱!
这个模样,分明就是一具病入膏肓的行屍走肉!
很显然,付云川也认出了青玄,可那表情里除了与青玄一样的错愕,竟然还有着惊惶与恐惧。
「你!你不是已经——」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指着青玄,嘴唇哆嗦言语结巴,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窸窸窣窣凋落的枯叶。
青玄没怎么听清付云川的话,只是纳闷於故人相见,他不仅不欣喜,竟然还面露怯色,便就上前一步,伸手刚想要扶住他,问他究竟是患了什么重病时,却见那付云川面上的骇色竟是越来越浓,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终是忍不住夺路而逃!
青玄越发觉得奇怪了,望着那付云川逃走的方向,他一头雾水地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师父?」他转过头,以乞求的目光看着千色。
他知道,师父是仙,不能过问凡俗之人的生老病死,一旦过问了,便就可能搅乱生死簿,於身为幽冥阎君的小师叔白蔹而言,没有半分好处,所以,师父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多管闲事的。至於这一次摊上赵家染坊的事,也是因着要助他修成仙身。只不过,如今他只觉得公子的言行都甚为奇怪,不仅在这小镇上出现,而且竟然如此窘困潦倒,却不知这其间有些什么隐情。之前,他似乎还隐隐听那陈大夫提及,说公子身上患了脏病,便就更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惊愕和迷惘。要知道,当年,云川公子名声可是响彻了京都,就连王公贵胄想要见他,也得要捧着大把大把的金银耐心等候。
他想知道公子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甚至於,他还希望师父能够大发慈悲,替公子治好那所谓的脏病。毕竟,在男娼馆里的那几年,公子对他也算是照顾有加,虽不及师父这般,但也算是不错了。如今,要想去管这於己无关的闲事,就必须要请示师父,当然,若是师父不赞同他去管着闲事,他也会立即打消这念头的。
「去吧。」彷佛知道会有这么一番插曲,千色微微蹙了蹙眉头,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示意他追上去:「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青玄点点头,尽管急着追上去,可是却并没忘记抱起搁在路边的那几匹布。这些布匹可是师父亲自挑选的,全都是给他制衣裤用的,从夏日里做短褂的薄棉到冬日里御寒的袄料,全都置办得妥妥帖帖,一样不少,他又怎能顾此失彼,辜负师父的一番心意呢?
付云川因着有病在身,加之惊慌失措,跑得并不很快。而青玄一路紧紧跟着,终於追着他到了付家的祖屋。
说是祖屋,可如今,那久已失修的破旧草棚子已经呈现出了半坍塌的趋势。那付云川藏身在柴草堆里,一边咿咿唔唔地叨念着什么,一边瑟瑟发抖。见着青玄站在他的面前,更是吓得缩成一团:「你,你,你——」他瞪大双眼,原本便就没怎么梳理的头发,如今更是显得凌乱不堪,只是低低哀求:「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公子,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么?」青玄见他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有点神智不清,只好一眼停下脚步,试图唤醒他的记忆,消除他的恐惧和惊惶。「公子,我是青玄啊,以前伺候过你饮食起居的青玄!」
「青玄,青玄,青玄……」那付云川像是被这个名字激起了某些反应,跟着重复了几遍,可是很快的,他脸上的恐惧之色更加重了,嘴里也开始口不择言地说着一些听似荒诞不羁的言语:「青玄,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当日不应该怂恿你逃跑,更不应该趁着男娼馆的护院去追捕你的时候,自己逃之夭夭……」甚而至於,到了后来,他开始双膝跪地,不断地磕头讨饶,神色也越发凄厉:「青玄,我知道你死得很惨,死不瞑目……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说到底,是那男娼馆的老板弄死了你……我做的孽已经遭了惩罚了……你,你,你,你就放过我吧……」
「公子!?」青玄并不记得付云川说言及的那些事,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正在踌躇着,一个女子竟然快速地窜入破草棚外,一把狠狠地推开青玄,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付云川。
青玄本就抱着几匹布料,被她的蛮力给推了个趔趄,脚步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稳住脚步,定睛一看,他发现那冲进来的女子,竟然是之前曾经两度遇见的付秋娘。
「你是什么人,想对我哥哥做什么?」那付秋娘甚为紧张,抖抖索索地查看了一下付云川,发现他安然无事,这才站起身来,明明是个柔弱女流,可是却严词厉色地质问。看到青玄的模样时,她愣了愣,立刻就想起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赵府的——」话到了后半句,她却是没有再说了,许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青玄和赵府有什么关系,便就只觉地认定青玄不是个好人,伸手便去捡拾那柴草堆里的柴禾棒,作势威吓地朝青玄挥了过来,一边挥还一边忿忿地轻吼:「走,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青玄被逼得连连后退,正打算顺遂那付秋娘的意思离开那破草棚子,却不料,千色已经进来了。
虽然明知师父厉害非常,不易受伤,可仍旧担心那付秋娘手里的柴禾不长眼招呼到师父的身上,完全没有犹豫,青玄立刻扔了手中的布匹,第一时间挡在千色身前。
「付云川。」站在青玄的背后,千色轻而缓地唤了一声,将那名讳无端拖出了些尾音,见付云川的身子抖了抖,顿时眸中便荡漾起冷漠的阴霾,目光凌厉得摄人心魂:「用一条无辜的人命换得一己的自由,如今,你可觉着自己活得毫无愧疚么?」她一针见血,毫不罗嗦,言辞间,没有给付云川留任何的余地。
那原本窝在柴草堆里的付云川听得这话,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脸色如同死灰槁木一般难看,明明已是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发出低低的呜咽,拼命将脸藏在手肘间,想借此动作来自欺欺人,借以逃避那些无法逃避的过去。
千色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眼眸中没有一丝的怜悯,平静的言语背后掩饰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慑人气息,如同寒冰之中掩藏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焚烧,变作熊熊火海,将一切吞噬得干干净净:「当日你明知自由无望,竟然怂恿青玄逃跑,拿他做饵,换得一己私利——」略微顿了顿,她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地开口:「举头三尺有神明,付云川,你可知,人在做,天在看?!」
本觉得千色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这一刻,付秋娘突然反应了过来,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青玄,张口竟问了一个已是语气笃定的疑问:「你就是那个青玄?」言辞之间,似乎是对这个名字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