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往前走,溶洞越发的狭窄,紫苏的心也如同是被挤在了某一处窄小的地方,紧缩得难受。
「你真的已经对我师父——」终於她再也忍不住了,突兀地开了个话头,却因着一时尴尬,不知该要如何继续下去,自己也免不了有些语塞。
千色面无表情,只管往前,也不搭腔,对她要说的话没有任何兴趣,只一心希望快些与风锦会合,见到安然无恙的青玄,放下那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
「你可知道我师父从没有忘记过你,他书斋的桌案上放的全是你往昔抄撰的经卷;你往日所住的梧居,他也常常是一待便就半晌,就连清扫的杂务也是由他亲力亲为不假人手,甚至——」酝酿了好一会儿,紫苏终於鼓起勇气,将自己想说的话全盘托出,道出自己处处看不惯千色的缘由:「他甚至在长生宴上当众向你下跪道歉了,你即便是有什么气,有什么怨,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却不知你究竟还想要怎样折磨他?!」
千色漠然地听着紫苏历数风锦的所作所为,心底一片波澜不兴的平静。「他要做什么是他的自由,与我无关。」半晌之后,她背对着忿忿不平地紫苏,继续探寻出路,只给出了油盐不进的这么一句回应,显得丝毫不近人情。
紫苏历数着风锦平素所做的点点滴滴,沉浸在那种有口难言的深情中,将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面对千色的淡漠,自然是无法接受的。「你怎能如此冷漠无情?」她怒意难消地指责着,顿下了脚步,气得满脸涨红。
千色微微垂下眼,丝毫没有笑意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讥讽,斜斜地瞥一瞥正在气头上的紫苏,那微寒的光芒一如话语中的风凉意味:「我冷漠也好,无情也罢,均与你无关。」
「你——」紫苏一时被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言语给哽了个正着,撅着嘴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才又继续追问:「我师父他究竟哪里比不过你那个凡人小徒弟?」
千色那浓密的睫毛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眼眸如同两口黝黯深幽的古井,深不见底,只是兀自冷冷地一笑:「你也未免管得太多太宽了。」
紫苏正待要发作,却只听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音。千色面容微微一凝,顿时更加快了脚步,通过了一段极狭窄的溶洞之后,空间豁然开朗。
而后出现在不远处的,正是与神秘人缠斗不休的风锦!
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因着没有看到青玄的身影,千色的心一下便就沉到了谷底,随之涌上来的是极不好的预感,顾不得上前帮忙,只是心急如同火燎一般立刻追问:「锦师兄,青玄呢?!」
「他被喻澜抓去了!」
风锦望向那溶洞的尽头,脸上有着明显的歉意。
千色往那溶洞尽头追了过去!
……
与喻澜的交手是无可避免的,青玄本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能取胜,可实际交手之后他愕然发现,干坤剑在这溶洞之内几乎发挥不出什么威力,而自己要从一个绝望到凶狠的人手中逃脱,实在很难!
绝望的边缘徘徊,喻澜如今已经凶狠得几近残忍了,她身上透出了极重的戾气与妖气,往日的慵懒如同面具一般被剥落,显出了她最真实的一面——她为了倨枫,无所顾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当自己越来越处於下风之际,越来越无处可逃之时,青玄也有了几分绝望的挣扎感。若他真的逃不过,那么他该用什么去兑现他向师父许下的承诺?
那一瞬他不怕死,他只是恨自己太没用,别说保护师父,他甚至连自保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资格谈逆天命,倒干坤?
被喻澜一路逼着往前逃,亮光越来越强,青玄最终到了一个硕大的天然洞穴。那洞穴一墙之隔应该就是外界,毕竟那石壁上已经有些许的小洞透出了些微晨曦的光亮,而那洞穴中间的石壁上,躺着的正是已经濒临魂飞魄散的倨枫。
倨枫那带着死亡气息的眼眸已经呈现出了淡淡的灰色,见到青玄,眼中却并没有惊喜之色,只是在面孔上掠过一抹凄厉而痛苦的神色。他想要说话,可是被「金蛟鞭」伤到的颈项牵扯到咽喉,说话已是越来越困难。
原本他是撑不了这么久的,是喻澜强行以数百年的修为凝着他已有四散迹象的魂魄,这撑着他苟延残喘。
青玄被逼到了角落里,无处可逃,只能拼尽全力挥舞着「干坤剑」,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而喻澜虽招招狠辣无情,却不忘处处保护倨枫,不让他被这缠斗波及。
当千色赶到之时,正遇上最可怕的一幕——
喻澜手中的「乌蛟剪」,正借着攻击,探向青玄喉间!
那一瞬彷佛已经预见「乌蛟剪」划破青玄颈项间的血脉,鲜血喷涌飞溅的可怕景象,千色已经顾不得什么道义规矩了,手持戮仙剑,飞身而起,便直往喻澜的后背刺了过去!这样即便不能取喻澜的性命,至少也能使其重创,
就在此刻,倨枫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喻澜!」他凄厉地唤了一声自己的爱人,凝住最后的一口气,将手狠狠地戳进自己的胸膛,甚至在指尖接触到了心脉的瞬间,他竟然也没有停下来,反倒是咬紧牙关,继续狠狠向前——
「倨枫——」喻澜一声凄绝的惊呼,已经顾不上再攻击青玄,飞身直往倨枫躺着的那处地方而去,而千色手中的剑,也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停下了!
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血如同突然迸发的熔岩,从那伤口和指缝中涌出,喻澜竟是第一次面对着这致命的伤口,手足无措,急得面色惨白快要疯了:「倨枫,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
「……别再……因我造孽了……」气息奄奄地说出令人几乎无法辨识的言语,倨枫却是笑,极安详,极平静地笑:「……喻澜……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了你……」
他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自己这不留后路的自戕举动,喻澜定会在千色的剑下受到重创,那时别说要取青玄的躯体给自己寄居,恐怕就连喻澜也会凶多吉少,被逼上绝路。既然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那么就由他来结束一切吧……
喻澜并不说话,眼泪已是瞬间决堤,紧紧抱着这个一直以来都极倔强的男子,那血如同地心的熔岩开出的凄艳花朵,染上了她的手掌、她的衣裙,也狠狠地灼伤了她,而她却只能狠狠咬牙,忍住那痛不欲生,只觉他这自戕的举动,伤的除了他的心,还有她的心。
见喻澜不说话,倨枫颤抖地伸出手去,想要抚触她的面容,却是因为另一只手插在胸膛中,极轻微的一个动作也会带来生不如死的剧烈疼痛。他喘着气,手颓然滑落的瞬间,却是背喻澜紧紧握住。接着她俯低身子,把脸贴近,引着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答……应我……下一世不要再来找我了……」像是已经疲惫得不堪支撑了,倨枫合上眼,浓密的睫毛静静下垂,任凭晨曦的微光投落下两道寂寥的阴影,生生遮住了眼。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复又睁开眼,唇边的笑意像是带着点自嘲,又像是掺杂了些满足,轻轻地诉说着:「……别再强求了……你有你的……宿命……我有我的……轮回……我们……都应该……回到……属於自己的……那条路上去……」
「你这个傻瓜!」倨枫的话犹如一支箭,直直刺进了喻澜的心里,正戳中她一直以来隐隐作痛之处。这一刻明明应是诀别之前痛不欲生的时刻,可她全身却因着愤怒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你那么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我们……从不曾相遇……」他答非所问,断断续续地说着,每颤动一下都牵扯着那致命的伤口,却还是苦苦支撑着。
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当日被活活烧死在河滩上,也不愿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他而众叛亲离。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在轮回中遭遇劫难,不得善终,也不愿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他而走投无路。
甚至於他一直都知道,他每换一次躯体,都要耗费她数百年的修为,她虽然强,可修为却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直以来,她其实是用她的命在养着他的命!他是个凡人,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入轮回再转生,可是她是妖身,一旦修为耗尽,便就会从此陨殁。
或许他早该走上这一步了,这牵绊早该斩断,相濡以沫了这么久,也是时候相忘於天地之间了。
「喻澜……」他拖着最后一口气,唇角扬起最后的一抹笑,唤着她的名,所有的知觉都似细弦,瞬间蹦到了极限,不知何时会轰然断裂。幽幽地开口,他深深仰望着她,似乎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心版之上:「你还记得最初的倨枫吗?」
你还记得最初的倨枫吗?
你还记得最初的倨枫吗?
你还记得最初的倨枫吗?
……
如同深渊之底层层晕上来的回声,这声音,无疑如同天籁,如同梵唱,瞬间使得喻澜的愤怒都消失了。
是呵,最初的倨枫,如同一朵带刺的花,虽然言辞刻薄,冷漠倨傲,可是他的心一直是最柔软的。正是这颗柔软的心,令她明白了三千繁华皆是浮云,这世间唯有一个「情」字不灭。
她与他之间不是没有猜忌,也不是没有误解,很多时候他的忧心忡忡,未尝不是她的自得其乐。为这他甚为一个男人的自尊着想,她也不便主动只能一直等着,等着他敞开心扉,把心底秘密都告诉她。她从来都知道,他虽然经常张牙舞爪,可是他的心其实比谁都细腻,考虑得比谁都多。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颗柔软的心,却未曾料想,这小心翼翼的保护,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只是他以为,他与她的纠缠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么?
这个令人心疼的傻瓜!
他可还记得,她许下的诺言是「生生世世」?
「傻瓜。」她轻轻地笑,眼泪终於滑落,缓缓滴在他的面颊之上:「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初的倨枫,从来都是,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