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压低声音抬起头,带着几分不经意,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连语气也是那般漫不经心,黑眸灼亮得骇人:「红药,替我去唤凝朱来,我有些事要问她。」话虽是说得平静,可眼风微微一扫,影影绰绰间已是带了几丝凌厉。
……
云泽元君出了紫微殿便就没见着千色的踪影,一时纳闷之下询问了好几个侍宸,才总算有人开口,说看到那性子孤僻的千色姑姑往扶桑树下去了。
扶桑树在紫微垣极北的汤谷处,是由两棵相互扶持的大桑树组成,那两颗大桑树树长二千丈,二千余围,同根偶生,更相依倚,盘蜿上至天,下屈而通三泉,日出爰始而登,照曜四方。
远远地,云泽元君便看到千色扶着树干而立,极耀眼的阳光之下,她的轮廓也彷佛被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便就更显得她形销骨立地瘦削不堪,彷佛那殷红衣裙之下所掩藏的并不是躯体,而是已经摇摇欲坠的枯枝朽木。
「千色姑姑。」思及自己方才那当面的睁眼瞎话,他也不免心存愧疚,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得极轻缓,多少带着点无意识地讨好,连平素的悠闲也有些挂不住了:「再过几日便是长生宴,届时你也想回玉虚宫去看看吧?!」
「多谢美意。」千色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垂下头缓缓轻摇,以示拒绝,唇色绽出苦涩的笑意。没人说得清她说话时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她的话语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情绪,让人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无法再觅见丝毫踪影。
她当初触犯天条,如今被削了仙籍,诛了修为,细细说来,已经算不上神霄派门下的弟子了,再回到玉虚宫去,也不过是让师尊徒增尴尬罢了。看来,她还是不要出现得好。
相见不如不见,这句话同样适用於此。
虽然她寡言少语,可云泽元君又怎么会不明白她心中的情愫?
「你还是早日忘却了那些旧事罢,莫要再如此伤神。」虽然如今说些劝慰的无关痛痒,且有矫情的嫌疑,但无言以对之下,云泽元君也仍旧只能如是说。虽然是自清的旁观者,可他也觉出了几分说不出的迷惘与酸楚:「这样无论是於你,还是於帝君,都好。」
千色不再回应,只是抬起头看那高悬的旭日,回忆这那些不该再回忆的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回忆这那些她至死不忘的丝丝缕缕,心顿时倏地收紧,有些抽搐的隐痛。
别说云泽元君,就连他也劝她忘却。
她是否真的应该忘却?
……
红药奉了平生的吩咐去请凝朱时,凝朱还在神籍司外的庭院边角上兀自狠狠诅咒着言语不慎的云泽元君。虽然对红药颇多看不惯,可对平生的话她却是不敢不听的,纵使百般不情愿,她也仍旧不得不马上往紫微殿而去。
「凝朱,听说你早前曾经拜那凡人为师——」史无前例地把红药业打发出了紫微殿,平生语意淡然地开口,那暗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如同一泓清泉潺潺而下,突然就抚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那凡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帝君指的是青玄师父么?」凝朱不知平生为何会突然询问起有关青玄师父的旧事来,一时之间也是感慨颇多。
「青玄?!」平生将那个陌生的名讳细细地咀嚼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自己虽是第一次听到这名讳,可却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觉。那种熟悉感很是诡异,就如同在铜镜里看自己的容貌一般,熟悉和陌生的感觉两相交织:「那个凡人叫青玄?」
凝朱点点头,努力回忆着与青玄有关的一切,几乎是掰着手指历数着往事,从第一次遇到青玄,她口没遮拦对千色胡乱诋毁,差点被愤怒的青玄给活活掐断脖子到后来青玄收她为徒,给了她一个入道修仙的机会,事无巨靡,一件一件说得极为详细,其间还不穿插着自己对这人的一些看法。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青玄师父待师尊——」突然意识到「师尊」这个称呼有不合适之处,凝朱连忙改口,一字一字说得极是认真:「我是说千色姑姑,青玄师父待她极好,眼中除了她,再没有别人,否则,也不会挖了自己的心也要救她——」
「你说他为了救千色而他挖了自己的心?」平生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直到此时才开口,音量并不大,却很有分量,一如既往的於低沉中含着笑意,一如既往的静水深流,藏而不露。他那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脸上的表情带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到后来,低沉的声音莫名闷闷地:「这么说,那倒真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痴男儿。」
「所以千色姑姑一直放不下这段情。」凝朱唏嘘不已,沉默了半晌,终於说了句一直藏在心里的大实话:「对於她来说,青玄师父或许就是她的全部吧,如今青玄师父不在了,她哪里还有半点希望……」
平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按着凝朱的这话延伸出去:「我看她也是无心修道了,镇日里不声不响的,也不知心里都在思量什么。」於他而言,有时也会觉得红药这丫头娇气絮聒了些,可千色她却是截然相反。她太静了,静得彷佛暗示她的存在可以随时随地被人就此忽略。
其实千色在紫微殿里没有别的事,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笔墨。她总是将那墨研得极浓极细,没有别的半句话。可令他自己也不解,有时他明明在听红药说话,注意力却会不由自主地转到她的身上去。
她的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令人於无声无息中受到吸引,让他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她以前虽然也是寡言少语,但也不至於像如今这般惜字如金。」凝朱不明就里,只能语焉不详地胡乱猜测:「我也不知为什么,许是她因着青玄师父而太伤心了,以至於性情大变吧。」
性情大变?!
寡言少语?!
惜字如金?!
平生暗暗苦笑。
她同凝朱与云泽即便再怎么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到底也还开口说过话吧,可却为何独独在他跟前,一个字也不曾说过?
只是怎么这大变的性情颇有针对他的诡异意味?他几乎以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早前他还会以为是她惧怕他,后来他开始慢慢觉出了点不对劲。
也正是这点不对劲,使得他萌生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
……
千色站在扶桑树下。
今日是平生带着云泽元君与凝朱去西崑仑赴长生宴的日子,她远远地避开也是因着心存顾虑,迫不得已。
一来,她不曾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也就不至於招致注意,毕竟百余年之前,她入化妖池之事在天界闹得太大,近乎人尽皆知。如今突然出现在那么重要的场合,并非好事。二来,就算平生问起,云泽元君应该也能将她刻意避开的事给圆滑地掩饰过去吧。
不去长生宴除了顾忌师尊,她更顾虑她的师兄师弟们,那票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因着点小事又闹得不可开交,总是不太好看的——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极突兀且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声音,打破了那令人呼吸不顺畅的寂静:「你不去赴长生宴么?长生帝君可是专程送了邀你的帖子来紫微垣的。」
那声音极近,彷佛是贴着她的背发出的一般!
蓦地转过身去,她不知为什么,脸色越发显得苍白,仿似为了隐忍,手指不由攥住衣袖手,紧得连指甲都几乎掐进了掌心,嵌进了肉里。那衣袖不知何时被汗给浸湿了,冰冷的贴着手掌,令她极轻微地战栗着。
是平生!
这时辰他不是应该上路前往玉虚宫了么,怎么会还滞留在紫微垣?
直到此时,她才慢了很多拍地想起他的言语来,也无法编织借口回答,只是径自摇头,觉察到他离她太近之后,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看着她那只是摇头并着后退的举动,平生极为平静,语调十分轻缓,没有一点点的情绪起伏:「去与不去,你难道就不能开口亲自说一声么?还是——」微微眯起眼,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还是你不是不肯开口,而是在我跟前压根就开不了口?!」
千色的心口不由一窒,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却见他已是欺身上来,手即将碰触到她的身躯:「我猜是帝尊在你身上施了法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