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连城的目光缓缓落在酒壶上,随后眼睫轻轻抬起,太子妃猛然对上那双清亮幽深的长眸,只觉心头扑通扑通猛跳不止,手上瞬间一抖,竟不知不觉将酒液倾倒了出来。
“哎呀,怎么如此大意!”太子一时心头怒气,几乎迅速站了起来,却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面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勉强道,“瞧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反倒让我的兄弟笑话了!”
他口口声声我的兄弟,一派无比亲热的模样。
太子妃的脸色有些许的变化,突然意识到独孤连城就在对面,很快便又恢复如常,柔声道:“从前只觉父皇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是兰芝玉树,俊雅非凡,今日得见醇亲王才发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心里早已一片雪亮,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露出静静聆听的神情,然而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了门口,眼底似乎隐隐流动着一丝期待的神情,却是一闪而逝,很快便再也寻不见了。
恰在此时,太子府管事飞奔而至,额头冷汗涔涔:“禀太子,皇后娘娘有礼物送到!”
太子定睛一瞧,一眼认出管事身边站着的皇后身边最得宠的黄太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黄太监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锦盒,双手高举过头奉上,太子上前接过,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印章。他盯着那太监,冷声问道:“母后可有口谕?”
“禀太子,娘娘说这枚印章乃是一件旧物,请殿下仔细看清楚。”
太子闻言便定睛一瞧,待看清印章上的刻字时,心头陡然一跳,浑身弥漫起一阵寒意。他认出了这个印章是属于谁的,而皇后派人送来印章,分明是知道独孤连城在他这里,警告他不许轻举妄动。太子咬紧了牙关,那杯酒里面装的是慢性毒药,喝下去后不会立刻发作,但是半月后却会让人不知不觉死在睡梦之中。这本来是一则好算盘,纵然将来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也拿不出证据,偏偏皇后送来了这印章,也送来了对他的警告。
是啊,他怎么会忘记,皇后是独孤连城的亲姨母,她又怎么会坐视不管?!既然自己的盘算已经被对方看破,再动手的话只会引来皇后勃发的怒气,三皇子一直汲汲营营想要争取安家的支持,自己前门打跑了虎后门迎来了狼,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吩咐人给了打赏,便又重新回到酒桌上来,看见太子妃手中的酒盏,面色却是一沉:“这是谁备的酒?今日醇亲王到访,怎能拿这等俗物来糟蹋,快去换陶然酒!”
太子妃心头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吩咐婢女将酒杯酒盏全都换了下去。
独孤连城看在眼中,面上依旧只是一派平静之色,眼底却慢慢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极深,极浓,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从内心散发出来,令他整个像是焕发了光彩一般,变得越发风神俊美。
太子妃坐在他的对面,将他的一切神情都看在眼中,心中顿起狐疑,这独孤连城是疯了不成,为何突然不自觉流露出喜悦之色…
太子重新落座,面上的笑意未曾有丝毫改变:“今日请你来,主要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结果落在了母后宫中,好在她刚才派人给我送来了。你瞧,这枚印章乃是当年皇伯父亲自所刻,他文武双全,才华横溢,可惜天命不久,英年早逝,留下的遗物大多已经散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枚印章,据传是当年他亲手所刻,现在物归原主,希望你会喜欢这份礼物。”
独孤连城的手指慢慢移向了那枚印章,俊逸的脸上出现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殿下好意,连城心领了。”
待独孤连城翩然离去,太子才砰地一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功亏一篑,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子妃面色沉凝,犹自回不过神来,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的圣旨到了,急召太子入宫见驾。太子心头猛然如坠冰窟,不敢再有丝毫抱怨,匆匆换衣后入了宫。
太子刚进入御书房,便迅速跪倒在地:“儿臣奉诏来到,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冷眼瞧着他:“起来吧,什么万岁不万岁,朕没有被你气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听了这明显带着怒气的话,太子连忙叩首:“请父皇息怒,儿臣如果有错,情愿您重重惩罚,也切莫伤了龙体。”
皇帝突然起身,劈头盖脸地骂道:“少在朕面前装腔作势,这些年来你们兄弟之间互相拆台,只顾培植各自势力,又拼命拉拢朕身边的臣子,如此勾心斗角、百般算计,为的不就是朕的这把龙椅吗?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就这样急切,哪怕朕死了也没法放心把天下交出来!”
太子心头漫过一阵寒意,只是躬身伏了下去,一副唯唯诺诺、十分惶恐的模样。
皇帝额头上冒出一根青筋,神情也是格外狰狞:“为了保全你的颜面,我一直隐忍不发,可你现在越来越过分,竟然敢毒杀醇亲王,你以为朕已经老糊涂了,什么都管不了吗?身为太子,本该一心勤勉从政,心无旁骛,你呢?却整日里沉迷女色,培植党羽,跟你的兄弟们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非要把朕的天下闹得乌烟瘴气才好!”
太子叩头不止:“儿臣谨遵父皇圣谕,绝不敢有丝毫违背啊,不知何人在您面前挑唆,请您务必不要听信这等谗言!”
皇帝冷笑一声:“别再装腔作势了,你今天把连城邀到你府上去,敢说不是为了杀他?”
太子狠狠咬牙:“父皇这样说儿臣实在无地自容,我这么些年来在京中谋划只是为国效忠,就因为言语坦直、性情率真,所以招致了某些人的猜忌,他们是在父皇面前诋毁儿臣啊!至于您说我要杀醇亲王,不错,这儿臣并不否认,但我也是为了父皇考虑,绝无半点私心!”
“什么叫为朕考虑,朕让你去杀害自己的堂弟么?”
太子伏在地上,涕泪横流:“醇亲王身份特殊,外面更是流言纷纷,他对父皇难道没有丝毫怨恨吗?儿臣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要保护父皇你啊!”
皇帝却更加暴怒:“你那点小心思朕能不知道吗?如今你储位已经稳固,父皇不会轻易易储,你何必这样担心?更重要的是,醇亲王跟你们这些小人不一样,他对皇位根本没有觊觎之心,他只希望可以在京中安稳的过日子罢了!”
“父皇,儿臣只是怕”
皇帝在椅子上坐定,口中长叹一声:“现在各地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你身为太子更应该做好榜样,可是你却总是在背后施展鬼蜮伎俩,全没一点太子的风范!若你继续如此死不悔改,就不要怪朕无情了!”
太子听了这番话,一时惊恐到了极致,立刻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去,指天发誓道:“父皇,儿臣再也不敢违背您的意思,定会好好照顾醇亲王,再不与他为难!”
皇帝很明白太子的性子,岂是一句话就能痛改前非。可太子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皇位不传给他又传给谁?醇亲王再好,毕竟非他所生,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弥补,却引起了太子的嫉妒之心,越想越是颓丧,只是冷淡地道:“其实你的三弟比你更加机灵决断,只不过朕一直认为身为太子应当以宽厚仁德为本,而不是看谁更聪明,比谁更能干。记住,这世上多得是比你更聪明,比你更强大的人,但朕不会选择别人,因为你是朕挑中的太子,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没有人会比父亲更爱你,可是朕希望你不要用自己愚蠢的行为把这份慈爱给消磨殆尽,切莫让朕失望。”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深深垂下头去,掩住了眸子里的深沉恨意。
马车在庆王府门前停下,因庆王妃还得去赴安王妃的宴,唯独江小楼先下了车,迎面却见到了独孤连城,她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旋即却又敛了笑意,故作平淡地道:“看来太子殿下胆子很小,居然没敢动手,放过如此良机,真是太可惜了。”
独孤连城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深了两分:“我一直不知,原来明月郡主在背后告黑状的本事也这么厉害。”
江小楼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看来我真是多管闲事,应该让你喝下毒酒,我也省了争辩这口气。”
独孤连城看着她,眼底不受控制地流露出爱怜的神色,却又很快化为云淡风轻的促狭:“你是真的为了我担心吗?”
江小楼愣了片刻,身形却如一阵风掠过他的身畔:“我不过是怕失去一个好盟友罢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独孤连城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如同清纯的栀子花,只觉心神微微一荡,心脏猝不及防地猛然跳动了一下,不由无声地轻笑起来,神色是压根掩也掩不住的欢欣。
江小楼顿住脚步,目光转了回来:“你笑什么?”
独孤连城轻轻笑着,好容易才以拳抵在唇畔掩饰笑意,嘴角依旧忍不住上扬,渐渐的,他却又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江小楼不觉挑眉,不甚在意地道:“什么事?”
独孤连城的声音很慢,很郑重:“大将军裴宣——即日便会回京。”
江小楼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仿佛沾了露水的蝴蝶之翼,带了一丝隐隐的冷嘲:“你说的是真的?”
独孤连城定定看着对方的身影,明明是柔弱的女子,骨子里却无比倔强,他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一丝警醒:“现在人已经到了丽州,不日就会进京。半月后陛下在宫中的宴会,他定然会出席。”
大将军裴宣乃是当朝的一个传奇人物,凡是出征无有不胜。据说他少年时候曾经梦入龙宫,龙王热情款待他,并且唤出两个年轻女子,皆是美貌无匹、身段窈窕,却一个满面笑容一个微有怒色。龙王告诉他,这两名女子任由他挑选,甚至可以一并带走。然而裴宣性情高傲,最心仪冰雪美人,便只要了那个微有怒色的女子,出了门之后那女子便盈盈拜倒:“方才郎君若并取两女,则文武兼备,势不可挡,日后出将入相,贵不可言。但因只取奴婢一人,异日只能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