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节嘿嘿一笑,掩却惭色缩了缩身子小心地伸头探看下面的动静。
远处又传来砌碴砌碴的脚步声,就见先前离去的那个倭人返转回来,蹲在那剖腹自尽的死者尸体面前扯着嗓子哀嚎了几声后,就拿起长刀挖了个浅坑将人埋了,这才哀泣不已的回头走了。
“咿呀!”
正当裴青等人暗松一口气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惊呼。
已经走远的高瘦倭人警觉地回过头来,手里的长刀闪烁着沁人的寒利。山岭周围一片寂静,连风将雪吹落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人持了长刀,缓缓向前移动,草鞋踏在枯枝上,发出细细的噼啪声。
突然一只鸟雀从洼处扑腾过来,凄厉地叫了几声后栖在一截嶙峋的枝干上。那鸟体型颇大,似鸦非鸦,眼似珍珠项部呈白色,头部腹部为黑色,竟是一只出来觅食的山老鸹。要不是它刚才飞起来过,人人都要忽略了树上还盘踞着这么一只大鸟。
倭人收了长刀,低声咒骂了几句,拿起雪团投掷了过去,那山老鸹扑腾着黑翅膀遁入了黑暗当中。那倭人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远了。也是,任谁半夜三更碰见预示死亡和灾祸的山老鸹,心情都不会舒服,看来倭人和汉人的某些忌讳之处倒是一样的。
魏琪动了动身子正想开口说话,就见裴青双手一按示意安静。
稍等片刻之后,那暗处当中就出来一个黑影,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高瘦倭人。众人都惊愕不已,谁都没有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狡诈,竟是假装远去,却躲在暗处不动悄悄窥视,想是先前那声貌似女子的惊呼声终究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倭人举着长刀左右劈砍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动静,才靠了一根矮矮的树木坐下。大概想到了什么,又站起身走到埋葬切腹者的浅坑前,左右搜寻一番后,在草丛当中找到一把短刀,细细地擦拭一番后插在自己的腰上,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这回方知节非常确切地等人走远了,才敢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从今往后本大爷再不敢打鸟吃了,今日这位鸟大爷救了我们一命。要是现在惊动那些倭人,咱们这几个可招架不住!”
说完回头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魏琪和傅百善,才终于苦笑道:“姑奶奶们行行好,这可是行军打仗,不管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可不要再乱出声了,下回可不见得恰好有只山老鸹出来救咱们!”
两女沉默地对望一眼后,齐齐点头。
遥远的天际线已经开始泛白,裴青招呼众人开始抓紧时间休息。傅百善裹紧了身上有些单薄的棉甲,忽然感到肩上一重,就看见裴青将一件厚重的羊毛大氅围紧至了下巴。大氅应该是他惯常穿用的,还带着一种他身上的松柏清冽香。
“七符哥,刚才我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叫声不是我!我问了魏琪,也绝不是她!”傅百善几乎是触碰着男人的耳边,压着嗓子低低地说道。
裴青莞尔一笑,下颌上冷硬的线条立刻柔和下来。
小姑娘柔软的发丝轻拂在面颊上,有一股甜腻的芬芳随着她的呼吸热热地袭来。趁着夜色幽暗,他将小姑娘的纤手抓在掌心摩挲,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手怎么这么小?一边听着小姑娘有些急切的解释,一边慢慢地将那手举在嘴边,鬼使神差地亲了一口。
“啵!”
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傅百善几乎立刻就呆了,脸上热得像是要沸腾。她从未想过生性肃穆严谨的七符哥会做出这般——这般轻佻的动作。手背上那种柔软的触感仿佛挥之不去,总觉得有热辣辣的实质般的东西一直存在。
仗着习练过夜间视物,裴青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羞愤得恨不能立时跳脚而去,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为难人了。浅浅攀住佳人单薄的肩膀,几乎耳语般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叫声也不是你!”
虽然相隔许久,但是两人在广州时几乎是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可以说对彼此的性子是了如指掌。珍哥从小就稳重,遇事从不惊慌失措,怎么会在大敌当前的紧要关头如此沉不住气?魏琪自小长在军营,向来胆子就大,又拜在吴夫人的门下习练毒技,寻常毒物在她眼里看着比人都亲,也不会是她!
冬季海边的山上风大得很,裴青将心爱的姑娘遮挡在背后处,那手却依旧没有松开。暗沉的夜色里,他一双细长的眼眸微微眯了眯,那声几乎惊动了倭人的惊呼既然不是珍哥和魏琪发出的,那么到底是谁发出的?
是无意?还是有意?
想是方才山坡上的一番动作终究惊动了正在休憩的倭人,陆续有人起身在空地上逡巡走动。那头领也裹了毯子站在火旁大声地喝问,也不知高瘦的倭人答了些什么话,裴青在单孔暸望镜里可以看到倭人头领往这边沉沉地望了一眼,转身大喝了一声。片刻工夫,就见倭人们齐齐站起来开始收拾包裹。
魏琪捶了一下雪地,“可惜了,这伙人马上就要开拔了,要是能在这里了结他们多好!”
方知节这一路上最喜欢和她抬杠,轻声笑道:“对,把这些人赶做一堆,把你那些心爱的小玩意儿一放,保管个个死得不能再死!”
谢素卿好奇问道:“什么心爱的小玩意儿?”
魏琪抬手推开几乎蒙住她面颊的头盔,慧黠一笑,“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啊!头上戴的,腰上缠的,红的绿的好看的,还能有什么?”
倭人们已经开始离开了,队伍正好要经过众人潜伏地点。裴青实在有些手痒,扭头问道:“小……师妹能否将那倭人头领拿下?”
傅百善摇摇头:“这里正好处在垭口上,风向不定,我并没有太大把握。虽然可以一试,但是我怕惊动旁人,到时候一窝风地涌过来,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好走脱了!”
谢素卿心思立刻从魏琪的心爱玩意离开,惊叹道:“傅姑娘竟然神技若此吗?如果在风向一定的情况下,就能射中敌寇吗?”
傅百善回头重新打量了一下距离,肯定地回答道:“可以!”
方知节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众人都是经历过诸多战事的,弓箭更是用得娴熟,但是即便这样也不敢在距离大约五十丈远的地方挽弓射箭。想了一下,他颠颠地提醒道:“妹子,那些倭人个个身负蛮力,先前在进攻青州左卫时竟然可以徒手接住我们射出去的箭!”
傅百善嫣然一笑道:“裴大哥已经跟我说过了!”
方知节白了裴青一眼,心道这么丢脸的事,你竟然早就跟人家小妹子说了,那还有我们什么事?但是看到傅家小姑娘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心底里深深隐藏的那丝对于倭人的惶恐畏惧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些。想来惧怕超过了极限,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寅时末,正是百姓在梦乡里熟睡的时候,几十个穿着并不整齐的倭人却动作划一地骑在马上,向着大嵩卫进发。裴青等人伏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虽然早已通知了卫所有敌来犯,可是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战役该怎么上演?
是豺狼入了羊群,还是羔羊落入了虎口?
71.第七十一章 屠戮
大嵩卫城全部用两尺见方的青砖铺就, 是历任指挥使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陆续筑成。建造甚为坚固,领中、前、后三千户所, 周长八里,高一丈九尺, 厚一丈五尺,护城池阔八尺深一丈。
卫城共四门, 东曰永安, 西曰宁德, 南曰迎恩,北曰翊清,并楼铺二十八座, 瞭望塔十二座。几十年的水磨工夫下来,早就是铜墙铁壁一般的所在,是东南海防的重要犄角。
叫众人措手未及的是, 倭人一行竟然没有按照大家事先设想的那样直面大嵩卫主城池。前面探路的小旗一脸的惶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倭人的所有踪迹,这是他从军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失误!
裴青从瞭望镜里打量着远处依然平静如水的大嵩卫。
城池上的旌旗矗立,兵士们穿着齐膝窄袖的鸳鸯战袄, 精神奕奕地佩刀持戟, 却丝毫没有敌人来犯的迹象。他举手阻止了小旗的解释,沉声道:“战场上本就是瞬息万变,我只顾着想早日将敌酋拿下, 却没想到这些倭人如此狡诈。是我大意了不能全然怪你, 我们是在李家沱附近没了倭人的踪迹是吗?”
小旗双手抱拳躬身应是。
裴青取出地图, 指着图上一角道:“李家沱向东是石人泊,向西是羊角泮。这两处都是兵力较弱的兵寨,不过石人泊更靠近海阳所,袭击的话不过半天工夫,援兵必达。羊角泮则是孤悬在整个海防线的西南角,左右都无援手支撑。而且据我所知,羊角泮兵寨上个月补充了一次粮食,大约有两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