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裴青身边的程焕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瞅了个空档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大人,在青州府衙仵作前来之时,可否容小人先去探看一二!”
肃着一张冰脸的魏勉一阵疑惑,裴青低声解释了几句程焕的来历后,魏勉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程焕将衣袖挽起,掀开白布仔细探查了起来。整整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杂役端来水盆净手。程焕才拱手说道:“晏总旗不是自缢,乃是他杀!”
魏勉眼前一亮,掩住胸口的激动,“莫给我绕弯子,你快速速道来!”
程焕指着白布下的尸身道:“有前朝大家曾说过,舌不出、口鼻不喟然、索迹不郁、索终结急不能脱,不能定自缢身死。小人细细看过,总共有以下几点判断以供各位参详。”
见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甚至院子外面都挤满了人脑袋,程焕干脆提了声调大声道:“第一,自缢和被勒死最大的区别就在脸上。死者是双脚离地、悬于空中,全部体重压迫在颈前绳套的兜住弧处,绳结位于颈后,缢死者绳套的兜住弧压迫颈前部,绳结位于颈后,称之为正吊。在一般情况下,正位全缢死者,由于绳索压闭了全身的血脉,头面部的血水上行不了甚至完全停止,所以一定会颜面苍白。而现在晏总旗颜面肿胀发绀呈青紫色,就说明此人是突然断气而亡,空气进不了他的头颅腑脏,才会造成这种脸色。”
魏勉抓紧了椅子扶手,他先前只是疑怀晏超自尽而亡的缘由,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程焕一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晏超竟然是他杀。转眼就是更大的怒气丛生,竟然会有人敢在戒备森严的青州大营里行凶,这无疑是给了他当头棒喝。
众人虽然见惯生死,但是确实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近距离观看死尸。况且这人还是大家所熟悉的人,昨日或是前日还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大家也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死者的面色已然发乌。
站在对面的史大川一低头,就正好看见那可怖而古怪的脸色。心里一突,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身后一双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扶住了他。史大川喃喃道了一声谢,扭头就见一人神定气闲地站在一边,却是青州左卫十位百户之一的谢素卿。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这一幕,程焕指着尸身又继续道:“第二、凡是自缢死者,头颈上都留有明显的八字痕。这是因为自缢者身子悬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绳索深深地嵌入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颈的两侧受力多些,相对说绳索入肉也深些,到颈后结处,几乎就没有什么绳索的痕迹了,所以自缢者的颈部留下的痕迹,就象一个八字。”
见在场的诸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程焕脸上也显露出一种莫名意味,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道:“被他人勒死的人,虽然也可见八字,但因为受害人生前扭动挣扎,绳痕往往不规则。而晏总旗颈上的勒痕是平直的,末端甚至还有些向下的趋势,可以断定是他杀无疑!”
听了这个言语,就连魏勉也伸长了脖子跟着他的手指细看,那晏超的脖颈之处的的确确是满满一圈显眼的乌褐色绳痕,且些微向下呈断续的锯齿状,连后颈处都不例外,这无疑又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待众人看仔细了,程焕站在一边又道:“第三、这上面的绳索用的是活结,绳套的大小可因绳结的滑动而改变,又称之为步步紧。其打法是绳结一头打一个固定的扣,另一头穿入这个扣,所以可以活动。在缢颈过程中,死者由于痛苦、肌肉痉挛等手足乱动,可能碰撞周围物体,形成表皮剥脱、皮下出血,甚至出现挫裂伤。而刚才小人细查之下,晏总旗除颈部的勒痕外,身上无其余伤。”
人群当中传来阵阵喁语,程焕面色更加沉静笃定,“小人先前翻看军中将士的名录,刚巧知晓晏总旗的父亲原本是闽北人,后来为了生计才辗转到了北方,娶了他母亲后就留在当地。而闽北人土葬习俗中,有在墓坑或墓窑中燃烧芝麻杆、篾条等以暖坑、焙窑的习俗,意在营造一方热土,来世可以尽快投生,并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世比一世活得更好。于是真正自缢者往往会在生前先掘一坑,烧些火炭并用泥土掩埋以暖坑,随后才自缢与世长辞。”
这种说法又古怪又新奇,众人跟随他的脚步往那绳索下垂处一看,果然就见地上的泥土与其余处不同,显得格外松软一些。魏勉唤来身边亲兵,拿来铁锹将那泥土刨开。地上的泥土的确是松软的,但是足足挖了三尺见方都没有看见火炭。
程焕见了之后却并不意外,而是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转身在屋里翻检了起来。屋子本来就不大,一床一桌两椅,靠墙角还有一个黑漆的衣柜。不一会工夫,程焕就在衣柜背后取出一个蹴鞠大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炭。
程焕见状叹息了一声解释道:“晏总旗先前大概是真的想自尽,还按照闽北的风俗在准备悬梁自缢的地处挖好了土坑,还备好了木炭。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就把木炭重新包好藏在了衣柜后头。也就是在这时,有人进来与他攀谈,趁他不备从身后将其勒死,并且伪造了自缢的现场。”
程焕叫来两个身材相若的军士细细吩咐后,给大家演示曾经的情景。假装凶手的军士拿了根结实麻绳,节扣已经提前挽好,两个人在屋子里说着话。扮作晏超的军士正仰头喝着茶,杯子刚刚离开嘴唇,就感觉眼前一晃,绳子已经挂在了脖子上。
凶手一个错步和他背靠背,瞬间拉起绳子使劲儿一勒,绕着屋子边角走了一周,不过片刻工夫过后晏超挣扎了几下后就没气了,这种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就是乡间俗称的“背死狗”。
87.第八十七章 辩驳
屋子里顿时一片静寂, 几乎可以听得到各人沉重的呼吸声。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丝丝入扣,两个军士仿若实景再现的演示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觉理所应当。先不管别人信是不信, 魏勉已是满脸的信服。高声叫人给程焕安排了个座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出言赞道:“先生大才!”
裴青也是满心的敬佩, 他没想到这个细瘦老头竟有过目不忘之能。不过是匆匆扫视几眼,他就能把营中诸人的身份记得清清楚楚。更难得是此人博学至此, 仅凭一份身份文牒, 就推断出了晏超生前的行事轨迹, 从而揪出凶手的马脚。也就是从这刻起,裴青才肯定自己确确实实是捡到漏了。
为求公正,魏勉并没有驱散院子里围观的人群。他治军多年, 早知道堵不如疏,与其让这些人胡乱猜想一通,又被有心人利用引起军中骚乱, 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让大家知道事情的始末。吩咐手下人奉上上好茶水,魏勉这才问道:“先生瞧出这许多事,对于凶手心中可也有数了?”
程焕谦了谦身子,并不因为对方是正三品的佥事指挥使而感到局促, 也未因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兵卒感到困窘, 施施然地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也是,遥想当年他也是权贵人家的座上宾。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昔日故交的坟上怕是早已青草萋萋。
知道自己又神游过往了, 程焕苦笑一声后收敛了心神, 一边慢调斯理地用茶盖撇去杯中的细沫,一边仔细地回想有无遗漏之处。片刻之后,才抬起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
现在,再没人敢小瞧于这个身材干瘪羸弱,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单就这份心细若尘的眼力,这份洞察秋亳的明断,就让人五体投地钦佩不已。见他眼光扫视过来,只觉一阵冰雪寒利般刺痛,好几个心中有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挪开目光且侧过了头。
程焕也不以为意,轻咳了一声后缓道:“从一个人的行事轨迹是可以大致推断出此人的一些特征。凶手进屋,趁晏总旗喝茶之际绕到其背后行凶,说明这人与晏总旗私交甚笃,最起码是对于凶手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才能一击而中!”
说到这里,程焕习惯摸了一下稀疏的胡须,微微一笑,“大人把服侍晏总旗的杂役叫来,询问一下这几日里谁来得勤密些,身材又跟晏总旗相若、气力却大的,谁人就是凶手!”
众人本来以为要听一篇长论,没想到程焕三言两语就指出了凶手,不由有些面面相觑。不是不相信,而是太突然了,一个隐藏至深设计了这般精巧杀局的人,就这般儿戏似地被找出来了?
不待魏勉吩咐,裴青就叫了人去把昨晚值守的杂役唤来。场中就有人好奇问道:“先生怎知凶手的形状是这般的?”
程焕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采用背死狗的手法杀人的,一定是为了掩饰他杀的痕迹。只有凶手跟晏总旗高矮相差无几,那脖颈上的勒痕才是平直且略微向下的。晏总旗不高却有些魁梧,怕是有一百八十余斤,凶手没有一把好气力,是背不起人的。试想身材如小老儿一般干瘦,想干净利落地倒背着晏总旗走几步路,怕是比登天还难。”
虽然不合时宜,人群当中还是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先前问话之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退到了后面。
程焕叹道:“这人处处小心,却不知凡事过犹不及。这种杀人手法与自缢的后果就是颈上的勒痕很类似,要是不仔细查验只怕就忽略过去了。只是这人犹不放心,最后又将绳索交叉方向又勒了一会儿,这才造成了死者脖颈上几乎成整圈的勒痕,这是他第一个破绽之处。”
史大川知道此时自己最好默然无声,但是心头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一件由于受到军中将官逼迫才自缢身亡的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案子了,怎么这么快就翻转过来了若是按照先前事情的发展,把这件祸事落到了实处,裴青一个迫害同僚的罪名是背定了。
就是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平常老头,舌绽莲花的一番巧语,不但打破了原本的计划,还竟然在此处大出风头,连指挥使大人都处处给他脸面。史大川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站出来出言问道:“程先生侃侃而谈,却不知这凶手还有何破绽?”
程焕没有理会他言语当中的讥讽,背手站在门口道:“凶手定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自负别人看不出他的诸般手脚,却不知在有心人的眼里,这里处处都是破绽。其实这第二个破绽就是这条梁上绳索,听到杂役的呼救,门外刚好有巡逻的军士听到,进屋后一刀就斩断了绳索。好在这几个军士有些见地,立刻封锁了这间屋子,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几乎完好的现场。”
众人又一次看向你那屋子,布置再简单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程焕知道这群人不见到真凭实据,心里是不会服气的,于是接着说道:“我找在场的杂役核实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几人都说晏总旗的脚下这把凳子确实是倒放着的。晏总旗身高五尺有余,梁上绳套节扣处离地大约有九尺。”
有一时转不过弯的人接口道:“晏总旗虽然不怎么高,可是那梁上绳套应该还是够得着的吧!这算是什么破绽?也太牵强了吧!”
程焕又唤了先前演示过背死狗的军士进来,让他垫着脚尖站在椅子上,又将那根砍断的绳索高高举起,众人一见之下恍然大悟。原来那军士无论怎样垫脚,手中的绳索与梁上的绳索之间都有将近两拃的距离。
程焕这才转头道:“假设晏总旗是真的自缢,他把节扣打好之后,把头伸进去,那么以他的身高来说,他的身体肯定是全部悬在空中的。那么他脚下的凳子无论如何都不该被踢倒,除非是被人故意放在这里又故意掀翻的。”
屋子里里外外一片惊叹声,王义虎也不例外。他从一个无名小卒爬上千户的位置,自然感受得到这个房间里外隐藏的风刀霜剑——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将晏超的死牵连到裴青的身上,想将一件谋杀案尽力渲染成畏罪自尽案。他感激于裴青先前没有对自己落井下石,有心助其一臂之力。
“呵呵,我们看似平常的东西,在程先生的眼里都另有含义。看来晏总旗是他人谋害的无疑了,却不知他是何时被人所害,只要圈定那个时段出入此处房间的人,应该就可以将凶手绳之以法了!”
程焕闻言赞许地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桌子,众人的脑袋齐齐望过去,只见那桌子乃是普通榆木所制的方桌,连花纹都未雕刻一丝,桌上也只是简单地放置了一套绘了青花山水的茶具,其上的工艺也只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