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旭也在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军中新贵,才二十三岁就是正五品的实权千户,满朝都算是屈指可数的。他早有心将收之麾下,偏偏这人跟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一样,看着老实勤恳,行事却不卑不亢滑不留手,事情可以帮你办却绝不提投靠依附二字。
应旭心下暗自揣度却满脸笑容,将桌上的一只半尺宽的匣子推过去道:“前次无意间拿了你的那本《满井游记》,我实在是喜欢,不知不觉就给翻烂了,实在无颜拿来返还。知道千户喜爱书籍,恰好底下的人搜罗了一批孤本,我正好手边无事,就特地给你送了几本过来。拿这个做赔礼,还希望千户你笑纳!”
裴青人虽寡言却绝不孤高,忙起身连道不敢。心里却知道这匣子里所谓的孤本怕不止价值千金,还劳烦一品亲王亲自送上门来,这份恩宠实在是热络得烫人!要是今日不收下此物,只怕这位天之骄子面上不说,心头却一定会恼怒非常。
上司兼师傅魏勉早就说过,跟这些皇子皇孙相处最难的就是把握好其中的“度”。远了不行,那是怠慢;近了也不行,那是阿谀。特别是这些皇子放下身段与你结交,态度和软得跟你称兄道弟,更是只能高高地敬着,千万不能随意当真,因为那是市恩贾义。
裴青面上含笑,脑子里轻转了几圈后衡量了得失,手指在檀木官皮匣子上轻轻摩娑了几下,故意做出一副实在难以割舍的样子,最后才感激涕零并暗含了几分愧不敢当的神情小心收下了。
果然应旭面上神色一时大霁,态度更加和蔼亲切,招呼人坐下后就闲谈起了军中公事。两人都是心中有丘壑的人物,说起事情来言之有物头头是道。一方提出问题,另一方总能迅速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应旭再次感觉如遇知音获益非浅,更是下定决心定要将此良才收服。
不知不觉间,屋角更漏已至卯时。外面天色将亮,正准备离开的应旭忽然侧首问道:“军中的奸细还没有拿到吗?可惜我放了这么久的饵料!”
裴青垂下细长凤眼恭谨答道:“卑下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现下只是看谁人沉得住气了!”
应旭挑了挑眉角,倒是颇为满意对方的沉稳。接了侍从递上的斗篷,边系边往外走时略略回头低声笑语:“小王在登州扫榻煮茶,以候君之佳音!”
彪悍的佩刀卫士们拱卫着双辕马车轱辘轱辘地走出好远,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依旧侧着头看着身后。应旭看他这副怪模样不禁骂道:“你身上的金子掉人家地头上了,抻这么长的脖子也不嫌累得慌?”
曹二格等的就是搏主子一笑,忙将窗棂格子拉好,缩回身子小心陪笑道:“奴才不是为主子闹心吗?这个裴青忒不识抬举,主子爱惜他的才干,几次折节下交,偏偏他就是不肯说句痛快话!”
应旭靠在鸦青流云百蝠大迎枕上不在意地道:“莫小瞧了他,此人十六岁从军,短短七年时间就稳稳坐到了五品千户一职。其中固然有魏勉的着意提拨,更重要的是他的军功乃是他真刀真枪踏踏实实挣出来的,京中那些靠了父祖余荫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给他提鞋都不配。青州左卫我到过不下十次,你看军中不管老少提及他都是满篇赞誉之词,可见这人的厉害之处!”
曹二格犹自忿忿,“主子淘换了好东西,自己都没舍得留下,巴巴地连夜送过来。这裴青要是真会做人,就应该立刻拍着胸膛子大声说——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才是!”
应旭闻言哈哈大笑,良久停下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到底什么东西才能打动他呢?高官、黄金、美人,好象都不足以让他坦诚相待啊?”
曹二格眼珠子一转递了个点子,“宫里头的德仪公主今年要满十八了,虽不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可也养在惠妃娘娘膝下许多年了。您说要是让这裴青尚了公主,您不就等同得一臂吗?”
“德仪?”
应旭迟疑道,随即缓缓摇头,“裴青虽然寡言,但是年龄相当,眉眼俊朗生得一表人才,要是不论出身,朝中年轻子弟中难有与他匹敌之人。只是本朝有律法,尚主者不得握兵权。以裴青的才干,我将来是要大用的,只许以驸马之位着实委屈他了。”
说到这里,应旭忽然压低声气道:“再有就是我怀疑裴青是父皇安插在军中的人,所以才会对我的屡次示好罔顾!”
曹二格一惊,心头立时打起小鼓,暗暗回想这段时日以来有无对裴青不敬的地方。要是裴青真是皇帝安插的人,那他可是有密折直达圣听的权力。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小内侍,虽然岁数尚小但也开始记事了。那位帝王的雷霆一怒,宫里宫外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化为尘埃。
应旭看见他一提父皇二字,就立马变成那副鹌鹑一般的老实模样,着实令人好气。笑着踹了他一脚,心里却也不无羡慕,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成为象父皇那样威势赫赫的人物?父皇将自己放在边关百般锤炼,另一方面却又纵容三弟晋王的势力在京中坐大,到底是为什么?
父皇,您心中到底属意于谁呢?
离云门山广佛寺一射之地,名为小枣庄。因此地山缓地阔又有温泉眼,富贵人家就选在此处修建庄子用以小住。当年傅满仓总想着叶落要归根,在城里置下宅子后,就陆续在城外买了几个景色秀雅的小庄子,不图地里有多大出息,只求孩子们长大后多个去处。
因着这几个庄子小巧又有地热泉眼,冬天来住最是适宜,周遭的地价是涨了又涨,多少人捧着钱财想淘换都摸不着门路。傅百善挑了个空阔些的庄子,带着几个丫头并粗使婆子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安静的小佛堂里,傅百善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将厚厚一叠誊写得工工整整的《般若莲华经》投进铜盆里焚化了,又静默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子,从供桌上取下一个半尺高的白瓷罐子。
庄子的一角上,早已依了地势砌好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傅百善将手中的罐子小心地放进棺木中,又亲手铲下第一捧土。待将孝帕孝衣焚烧在墓前,这场丧事才算告一段落。荔枝拭了眼角泪水哽咽道:“顾嬷嬷也真是的,干嘛要留下遗言特地交代咱们把她的身子锻烧成灰呢?这得多疼呀?”
傅百善悠然望着远方,“嬷嬷是爱干净的人,从前她跟我说过死了就锻成灰,找个罐子密实装了,省得日后尸身在地底下被虫蚁噬咬。我觉着她说得极对,以后我死了也锻成灰,撒在江里河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留!”
荔枝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在坟前,连连“呸呸”几声,双手合什朝天祈祷,口中念念有辞,“我家姑娘童言无忌,各方过路神仙莫当真。还有顾嬷嬷你位列仙班了,念在姑娘为你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文,还要为你守一年重孝的份上,千万要保佑她!”
傅百善便有些啼笑皆非,“胡说什么,嬷嬷待我如女,便是守上三年也是应该的……”
荔枝连连打住劝慰道:“姑娘,你堂上父母俱在,说这种话是要折福的。顾嬷嬷知道你情义重就行了。家里太太还特意嘱咐,不能让你亏了身子,你瞧这才多久的时日,你身上的裙子我都掐了两遍腰了!”
眼泪忽然就从傅百善脸上滚落,她胡乱擦拭了一下,牵着荔枝的手低低道:“我想你们一直都好好的,没想到刚回青州顾嬷嬷就没了,莲雾也伤成那样,我心里实在是难受!”
荔枝像姐姐一样环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姑娘,迭声道:“我知道,顾嬷嬷也知道,莲雾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不能怪姑娘,实在是这世上包藏歹意的人太多了!”
伤心过后的傅百善坐在顾嬷嬷的墓地前,昂了脸透着料峭的林梢看头上的天空。丝缕絮状白云缓缓地飘浮过后,只留下瓦蓝澄静。她沉下面容一笔一划地拂着墓碑上黑漆勾描的苍劲字体,仿佛立下誓言般坚定低语,“嬷嬷地下有知,还请助我揪出背后行凶之人!”
一阵风猎猎拂过,祭盆里的元宝纸钱顿时化成片片黑蝶随风飘荡在空中,仿佛有人应答般上下飞舞,不一会儿就掠过树梢山巅再无见了踪迹。
110.第一一零章 莲雾
日头渐渐西斜, 初冬的太阳已经没了夏日的热意, 拂在人的身上只剩下淡淡的光影。小丫头乌梅快步跑过来禀道:“陈总管从城里过来, 说有要紧的事找姑娘!”
傅百善知道这必是寻凶之事有回信了。
陈溪自小在傅家长大,与傅氏一家人名为主仆,实际和家人相差无几。此次受伤的又是他刚刚定下亲事的莲雾,他伤心之余也是卯足了劲儿想查找出元凶。他把傅府的事情安排完之后,每日用褡裢背了那双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靴和飞镖, 亲自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询问。
许是青州人老实且见识有限,竟没有一家针线铺子和铁匠铺子的人认得这些东西出自哪里。最后实在无法, 陈溪只得瞒着自家姑娘悄悄到青州大营请裴青辩认。
裴青得知傅家主仆受袭导致两死一重伤后大为震怒,几乎立时就要冲出大营。最后还是他身边的一位幕僚程先生为人稳重又见多识广,将人拦下后说这种衬了鹿皮里的厚底翘头靴子十有八九是宫中侍卫营的人所穿的。裴青冷静下来后, 也极其肯定这的确是侍卫营统一的制式。
傅家是土生土长的乡民, 到傅满仓这一辈好容易才出了两个官身, 几时够资格和宫中侍卫营有牵扯,所以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但是这一趟也不能说没有收获,因为裴青说在这附近能用宫中侍卫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 耐下性子寻访总是能找到的。
傅百善听了陈溪的所述之后, 也只得苦笑。情知这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兴许跟年前傅家人遇袭导致小五重伤的事件一样,又是一件无头公案。她走了几步,冷不丁想起灵州卫码头上那一抹诡异的笑容, 心中便猛然一顿。
站在小院一棵光秃秃的杨树前, 傅百善回头向陈溪吩咐道:“是我想岔了, 怕七符哥知道这件事后着急上火,就做主把这件事瞒了下来。却没想到我们一家子初来乍到,本就没有他地头熟,等会我画一张女子的小像,辛苦你再跑一趟送去给他,让他下些功夫查一查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死了?”
陈溪低头略一思忖,不由惊道:“姑娘是说常知县家的那个表小姐徐玉芝?听说她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虽说头回的事情有可能是受她指使,可是就因为酒宴上女孩们之间的一点口角,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痛下杀手,也说不过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