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忙将桌上的另一只扁平盒子打开,眼神一阵紧缩立时觉得如坠冰窟。
盒子里面衬了一块藏蓝丝绒,分左右放了两块大小一致的赤金寄名锁。做工尤其精致,左边的上面镂刻鱼曽,右边镂刻了花草。朝背后翻开后,就见一个刻了玲字,一个刻了珑字。
也许是痛到极处,反倒觉察不出身上哪里不痛了。裴青有些木然地用手指摩挲着赤金寄名锁上的刻字,脑中如车马灯一样立时想起在青州城那家叫凤祥银楼的店里,自己为活捉谢素卿,佯装为即将过百日的曾氏之双生子挑选贺礼,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最后谢素卿都没有来。出店门时,自己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悸。
其然彼时,珍哥就静静地站在某处凝望着自己的背影吧!
一阵无法言说的怆然浮现心头,裴青忽地扬起胳膊将盒子和寄名锁甩在地上,将一旁莫名其妙的魏琪吓得不轻。正待出言喝问,就见人像疯了一般跳起来将书柜抽屉一一打开,最后从地上散落的一本书里抖落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送你一份大礼”,底下的落款是龙飞凤舞的“谢素卿”三个字。
一头雾水的魏琪小心上前问道:“怎么这厮临走时还送了你一份大礼啊?”
裴青将纸条攥在手心里,象受伤的野兽一样赤红了眼。良久,才低低苦笑道:“这人是我所遇最难缠的对手,回回以为就要将其网入囊中,却又被他逃掉了。他所设之计谋无不是虚虚实实一环扣一环,这回要不是机缘巧合,揭破他身份之事谈何容易!结果他以你为质遁逃之后,就让街上的小混混给我送来这么一张纸条。我以为他又在故技重施虚张声势便没有理会,原来却是应在此处啊!”
于是,魏琪听到这大半年发生的所有她所不知事情的细节。
方知节被谢素卿毒杀,留下怀有身孕的遗孀孱弱无依。裴青在临死的兄弟面前,曾经慎重承诺过为他保住身后遗留的一点骨血。但是裴青着实对娼门女子信不过,又怕将事情全部抖露出来,那娼门女子不知廉耻反而坐地起价乔张做致,导致事态更加不好收拾。几番思量之后实在无法,他只得横下心冒认那个遗腹子的父亲,一心想先哄着那娼门女子把方知节的孩子生下来再说。
这本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加上里面又涉到方知节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私事,所以在军中除了魏指挥使及一干心腹外,裴青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其余人知晓,这其中自然包括傅家的百善。
其后的事情就如傀儡被提线一般,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在银楼为孩子挑选寄名锁时,小曾氏忽然变得举止亲密言辞娇嗲,好似存心让人误会一般,裴青当时心思烦躁愤懑,还木楞楞地有些疑惑不解。
现在想来,谢素卿定是从哪里知晓了曾淮秀新近攀上的男人就是自己,以为两人真有苟且,索性将错就错设计了一则反间计。一面通过曾准秀将自己带在一路,一面使计早早将傅百善赚到银楼,让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即便伤不了人也要恶心一下人,这才是字条上所书那份大礼的最终目的。
只可惜自己现在才明白这一切,太晚了。
而对这一切茫然无知的珍哥,是抱着何种心态站在附近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看着小曾氏在银楼里咯咯娇笑,看着她下楼时故意趔趄地倒在自己的怀里。可笑当时自己一心想将谢素卿捉拿归案,便也由着那女人像花蝴蝶一样上下乱窜。
在这之后,为了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为了心中那些说不出口的旧事,为了避开秦王日后的猜忌,他决心不再与珍哥往来,便是书信也没有再写一封。珍哥对着这样的人,心里怕是失望之后,又复生一层失望的吧!
然而,伊人却独自摁下所有的苦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那天,在夜色之下,她披着满园的花香前来,面目沉静神色安然地对着自己浅浅为礼:七符哥,一向可好?
裴青心中登时大恸。
135.第一三五章 彻悟
魏琪气得恨不能将这木讷寡言的师兄一顿暴打, 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为了方知节的遗孀让珍哥生生误会, 又为了那什么狗屁倒灶的秦王,将珍哥无声无息地晾了大半年不闻不问?”
裴青胡撸了一下僵硬的面颊,语无伦次地讷讷言道:“傅家二老爷如果还在的话,我和珍哥的事早就定下了。只是越接触秦王此人, 便越觉得此人雄才伟略一样不差,连我都心生折服。你不知道, 这人虽然一直驻守登州, 但是九边十八镇的将领被他收揽了一大半, 朝中重臣一连三年上表推举他为太子。换做是你,这样的男子对你一见倾心, 你又如何处置?我……我只是不愿珍哥将来后悔!”
魏琪急得跳脚,大声叫嚷道:“珍哥不是那样的人,她既然认定你了,又怎么会轻易更弦?她此去东海寻父,只怕一是被你伤透了心, 二则怕是为了躲避那位秦王的逼迫!”
裴青也是心如刀绞又悔又痛,他没有想到谢素卿临走前还将他摆了一道。也是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只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便由了曾氏姐妹私下来往。想来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谢素卿通过什么渠道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单等自己前去入毂。
魏琪骂了几句,就见平日本就寡言的师兄一个字都不回,心里也有些难受。可是现在说这些又什么用, 珍哥一气之下出了海,师兄就是把心剖出来珍哥也看不到。只得怪这阴差阳错的老天爷,怪谢素卿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人,还有那自作多情的秦王。
裴青用手捂住脸目坐在乱纸堆里,指缝间有濡湿的痕迹出来。他嗡嗡低语:“我的身世你知道多少?指挥使大人有没有提过?”
魏琪有些不自在地侧头,“我爹提过一点点,说你本来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只是当年出了一些事情……”
“那大人还是给我留了些颜面”,裴青一阵苦笑,“我从小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觉得日后若不能位列朝堂,简直枉费我一身所学。直到十三岁时遇到那件祸事,一夜之间被父亲从宗族除名,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认,还害得母亲被休弃!”
魏琪惊得嘴巴大张,此时她终于明白父亲屡次提及此子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那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汉代班固的《白虎通宗教册》载: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喜万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家受制于宗,家之父受制于宗之长,谓父为至尊也。
由此可鉴,人活世上家世宗族是顶顶要紧的。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家世宗族都没有,又有何人敢跟他深交?就连找份象样的差事,人家当面不说,背后心里肯定都要泛嘀咕。
裴青眼里浮显冷厉,“那般无情无义的父亲,舍了就舍了也无甚可惜。只是我母亲性情耿介最是心高气傲,拿了休书就护着我往外走,连租房子的银钱都是当了头上的发钗才付了的。我空有一身功夫却毫无用处,就想起到舅舅家借些银子度日!”
裴青脸上生出一丝讥诮,“舅舅家的表姐大我两岁,说话细声细语性情温柔可亲。从前母亲和舅母曾戏言,待我成年时就将表姐许配于我,我也一直期许这一天的到来。我在舅舅家常来常往,仆从们根本不敢拦我。于是,我就听到了这世上最精彩的一段话!”
在那个春花秾艳的午后,舅母和表姐正亲密坐在一处说话。两人提及京中闹得轩然大波的这场事,舅母连连喟叹不已,末了委婉提出要不要将那对可怜母子接回府中?
一向以贤惠温良善解人意示人的表姐却摇头道:“世人不分对错,只看表弟是个被生父亲自逐出宗族的忤逆之人,只看姑姑是个被丈夫休弃之下堂妇,就免不了要心生唾弃。若是接回家来,我们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了。那时,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有一位这样的婆母,京中谁还敢跟我结交往来?”
舅母便迟疑道:“若是这样,不免让人诟病,日后你父亲问起来……”
表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迟些日子去信就是了,父亲经年镇守边关性情率直,哪里晓得京中人言可畏的苦处?倒底是我这个亲女紧要,还是他的外甥紧要?”
屋子外的少年一颗心直往下沉,做梦都想不到看着和气的舅母,温良的表姐心里竟是打着这般主意。遇及危难时不伸手不说,昔日的承诺竟也一钱不值,果然这世上伤己最深的往往是至亲之人,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彰显其残酷。
半个月之后表姐就匆匆过了六礼,另许给了京中高门之子。
彼时,十里红妆吹吹打打,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顾盼飞扬。裴青混在仆佣之中,看着满脸喜气的人从闺房走了出来,穿着大红嫁衣的表姐分明看见了他,却根本没有停留半息,就那么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步入了花轿,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决决然的背影。
裴青从那时起才终于明白,退去光环的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他改做母姓收敛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冼衣做饭喂马劈柴,弃掉一切不实际的幻想,咬紧牙根准备从头再来。然而,命运再度翻脸无情。
母亲几番思虑后,决定南下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车行山涧却突遇大雨,失控的马车摔入沟中急流,母子俩都身受伤重。幸而有行脚僧人路过救治,裴青仗着年青硬挺了过来,母亲却积疴难返撒手人寰。
十三岁的少年就这样半是乞讨半是做工地流浪到了广州,身边除了母亲的一罐骨灰外别无长物,举目无亲饱受欺凌。因为相貌俊秀,一路上还遇到过心怀歹意的恶人。有时候饿着肚子歇息在荒郊野庙之时,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样苦苦挣扎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在码头上遇到傅氏一家……
魏琪听得满脸泪痕,裴师哥真正的身世原来这般不堪,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无人知的艰辛。难怪他经年寡言少语,难怪他性情缜密却敏感多思,难怪遇到珍哥那么好的女子,却心生怯懦不敢上前开口挽留!
裴青抬起眼晦涩地问了一句,“小师妹,你说珍哥会不会恨我入骨?”
魏琪忙把泪水胡乱一抹,扯着嘴角笑道:“珍哥行止大方最是心善,她要是知道你的苦楚,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裴青眼晴一亮,旋即黯然熄灭,“我什么都没有,连落籍于广州都是遇到你爹才给办妥的。你说,这样无根无底的我拿什么匹配她?我原想着,只要我一辈子对她好就已足够。可是相比秦王,我能给她的终究太少……”
魏琪几时见过这般失落的裴青,觉得这一个两个真是能活活把人逼疯。忙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只差拍着胸口保证了,“师哥,你有珍哥对你的一腔情意就已足够。错过这等好女子,你要后悔一辈子。管他什么宗族,等你日后娶了珍哥,两个好好过日子,生一堆小娃娃,自个开宗立派。”
裴青长长嗟叹一声,“这世上我最想维护的就是她,却不料伤她最重的恰恰是我。我早该想到的,珍哥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荣华富贵之于她来说,还不若一生一世相守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