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脸上浮起憾事之后的释然和平静,“在那家银楼后的屏风后,我听着那个女人的得意和宣扬,听着你吩咐掌柜时的细致和周到,看着你们离开时相依相偎的身影,曾经恨不得上前将那女人拉着你的手一刀剁下。”
傅百善有些自嘲地笑出声,“……那股邪火烧得我夜不能寐,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其间有蹊跷之处,我怀疑你又想你兴许真的有隐情。但是那段时日里的你若即若离,五封书信里约莫只有一封能回,我就知道你已经不是我原来一片赤忱的七符哥了,那些话就更问不出口了!”
裴青有些狼狈地侧身,他那段时日将将知晓秦王对珍哥有意,更说动傅家大伯前去说项,在珍哥及笄时更是送上意喻求娶的赤金对簪,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一向心间笃定的他却步了。
傅百善却微微昂头,看着天边那钩浅月幽幽叹道:“是因为秦王的出现让七符哥感到踟蹰吗?你我多年相识比不上贵人一顾,在你的眼里我便是如此浅薄的人?虽不想说些虚无缥缈的话,可我们之间的确横亘了太多东西,仅仅是些许喜欢是抹煞不了这些的。”
“珍哥——”
抬手打断裴青未及出口的解释,傅百善坦然一笑道:“有件旧事放在心中许久,今日便与你说了吧!在广州我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实在不耐烦那些功课,就悄悄溜出去,结果在码头上不小心中了热暑。又灌汤药又刮痧一番折腾后,晚上就睡得有些迷糊。”
许是想起了旧日的时光,傅百善眼角浮起泪痕,“我似梦似醒,恍惚间就听到曾姑姑在向顾嬷嬷悄声报怨,说没见过这样坐不住的孩子,绣一幅帕子竟绣了大半年。还说——,珍哥的这副禀性也不知随了谁,她生母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可是样样精通呢……”
饶是裴青历经世事,也叫女郎的话一时惊住。
傅百善却不在意地继续道:“曾姑姑只说了这一句就让顾嬷嬷喝住了,我赶紧在碧纱橱里装睡,连眼晴都不敢眨连呼吸都不敢乱。结果就真的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觉昨晚上听的话指不定是在做梦。”
此时山顶又下起了雪,肃煞冷寂,悄无声息地飞扬落在石槽水面上,即刻间就化了。
傅百善接了一朵在手心,低头怅然道:“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就更加一天到晚地往外疯跑。我娘不是我亲娘,我爹自然不是我亲爹,那时我走在广州城济济人群当中,看哪个妇人都象亲娘,看哪个男人都象亲爹!”
裴青心痛难抑,那时他跟随在魏勉身旁,一天到晚有参加不完的训练,听不完的斥责。怎么就没想到珍哥寄来的那些书信里,欢快语气下掩藏的是不安惶恐和自我怀疑?
傅百善垂眸弹去指尖滞留的水珠,“不久我就又大病一场,有大夫说是郁结于心难以疏怀,才好一点又引发了痘疹。我娘不信,说这定是个江湖郎中满嘴的胡沁,小孩子能有什么郁结于心?把他胡乱打发走后,又让我爹骑了快马到邻府重金聘来大夫给我诊治。”
说到这里,傅百善展眉一笑,一双又长又大的杏仁眼中有温暖光华流转,“家里供奉了痘诊娘娘,碧纱橱里整日里只有我跟我娘。她天天呆在我身边端茶喂药,我脸上起了脓包不能抠破,她就整晚整晚守在床边,握住我的双手不让我乱挠。小五小六才过五岁生,每天都来看我,隔着窗子给我唱歌背诗。我爹急得起了一嘴的大燎泡,听陈娘子说一连好几天都只能服用冷汤食。”
一滴泪珠悄然滑向女郎的颊边,不过眨眼间就象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坠落。傅百善神情似笑似悲,“一个月后我好了,我娘立时就倒下了,也发了痘疹,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却把自己关在后院的柴房里,每天只许我爹一人去给她送饭。原来她从未生过痘疹,却骗我说生过了……”
傅百善双手紧紧抓住黑色斗篷的襟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从那时起,从那时起——,我就发誓宋知春便是我亲娘,傅满仓便是我亲爹,倾其一生我都是他们的女儿。我不求嫁得金龟婿,不求过人上人的日子,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地守护傅家!”
裴青将无声哽咽的小姑娘搂在怀里,才惊觉对方脊背上的一对肩胛骨瘦削而支棱。一时间心痛得无以复加,只得不住喃喃,“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178.第一七八章 心悦
夜已是极深了, 便是手水舍里的石槽壁上也渐起了薄薄的霜冻, 迎面吹来的风中更是带着凛冽彻骨的寒意。裴青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脉,心想两个人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呆在这处人迹罕至的山顶上也不错。
傅百善却猛地挣开他的怀抱,双手捂住脸庞嘶哑着声音低低道:“从前我是喜欢你, 也相信你的人品端方不会有苟且。后来也相信魏琪和曾姑姑的话,那个女人不过是你军中同袍的遗孀, 孤苦无依之下你才不得不伸出援手。”
静寂无人的鸟居前, 地上的朽叶被冷风卷着, 漫无边际地飘荡在空中,只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无踪了。
傅百善低垂着双眼,身子重新如山崖峭立般笔直,“七符哥你要珍惜与兄弟的情谊, 要保全你兄弟留下的遗腹子,还要全了君君臣臣的大义, 便容得那女人以你外室的名义生下孩子,便容得那女人在你面前撒娇卖痴乔张做致,我却是半分也容不得!”
傅百善浓黑似墨的长眉如剑般凌厉,半侧着身子冷冷哼道:“你看, 象我这般嫉性大又心狠手辣的女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弄死那些上赶着作践的女人。象你这般将兄弟情义看得比天大的男子, 一遇王侯求娶我便自以为是退缩不前的男子, 我俩正如天上的参与商, 怎可勉强凑在一起过日子?”
裴青一时面色煞白心头又惭又悔, 为自己昔日的犹疑和曾经的踟蹰。
当日得知傅百善为拒婚仓促出海后, 裴青伤恸之下竟然在灵山卫吐血落马。魏琪匆匆赶来问询,才知两人之间不知何时起误会重重。她虽不忍最好的朋友和最敬重的师兄劳燕分飞,最后却直言珍哥的心肠虽软性子却极执拗,若是冷了心肠只怕再也不易返转。
就是这句话让裴青如梦惊醒,顾不得身上伤痛和将要到手的锦绣前程,主动请缨南下缉拿军中叛逆谢素卿。幸得指挥使魏勉了解些前因后果,加上魏琪在一旁说项,叹息几声后便利用职权一力为他暗暗周全。
裴青拿到批准文书后十日内就快马至广州,又转乘海船一路循着傅百善的踪迹到了赤屿岛。灯笼铺子的潘掌柜是青州左卫多年前安插下的,老马也确有其人,裴青为方便行事就暂代了他的身份。在岛上为怕泄露身份,他一直没有主动露面,其实更确切的说,是怯懦和愧疚使然,几次与佳人擦肩而过时都不敢出言相询。
傅百善从未如此心情激荡过,吐露心里隐匿许久的话后却是松快许多,将斗篷递还过来时神情中便有些疏离和认真,“七符哥,你有你要珍惜的,我也有我要守护的。就此分开后虽然未免有遗憾,可是能求得心安也是一种莫大福气!”
寒风呼哮着从两人之间穿过,雪夜里的男女就如两座隔了长河的山一样沉默对峙。裴青心里一片冰凉,还是这样吗?跟着这姑娘的足迹辗转近千里,最后还是这样吗?在昏暗的松脂油灯下,这姑娘单薄的身子几乎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脾气却依旧冷硬得像雪地里的顽石。
裴青心头忽地生了一股难言的沮丧和失意,更多的是对命运不甘的愤恨。他缓缓伸手,半空中手上的青筋暴起,却没有接过斗篷,而是倏忽一转一把抓住女郎伸过来的胳膊,将人使了个巧劲猛地推至燃放着烛火的石龛壁面上。
傅百善瞠大了双目,看着眼前的男人近在鼻翼的刚毅面颊,此时因为紧绷而显得微微扭曲。那双平日里寂静无波自信笃定的细长俊眼里,竟隐隐闪烁着灼人的异彩,她暗惊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裴青微微俯下头,用鼻尖抹去了她眼睫上未落的泪珠,又姿态亲腻地在她头顶发上蹭了一下,才低垂着眼睑哑声喃道:“珍哥,从前的我就是个傻子,让你凭空受了很多委屈。自你走后我在灵山卫曾对天慎重许诺,只要老天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便再也不许你离开,不管你甘愿与否!”
这话偏执得几近于耳语,傅百善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脑子轰然作响,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决定。不知为何,这样强势得近乎蛮横的裴青前所未见,却让她心中昔日的怒火和无望像日头下的雪一样快速地融去。她以为离开就是最好的决定,即便噬心啮骨血痕淋漓。却绝对没想到在千里之外,又与这人兜转在一起。
遥远的天际开合处,隐约露出几缕鱼肚白,山顶处渐渐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
裴青半拥着怀里的女郎,忽觉心头一阵沉甸甸的妥当,一直飘忽不定的神思忽然间就有了依靠。被忽明忽暗的烛火和雪光掩映下女人莹润的脸庞,裴青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痒。行随心动,便在女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男女相处,情到深处自然而然便有些亲密举动。从前在广州时民风淳朴,有当地的摆夷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互对情歌,歌词婉转缠绵,人人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傅百善却觉得额头上的被吻处像烙铁一样发热发烫,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慌急含羞之下,先前那股横亘在心头的怨气不知为何忽然就消散许多。
裴青毕竟年长历事多,看了女郎讷讷无言的样子就明白——傅百善虽然事事有担当,骨子里却依旧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姑娘,依旧是那个在广州城熙攘的街头到处寻找亲爹亲娘的小姑娘。
傅氏夫妻对她好,她便倾尽全力去报答;顾嬷嬷对她好,她就执弟子礼为她守了一年的孝;自己对她好,她就宁愿受委屈也不愿出口诘问。这样谨慎这样知恩的性子,其实归根到底却是生怕辜负了大家对她的爱重!
说到底,这样一个遇事有主见性情开朗大方的姑娘,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遇事爱钻牛角尖的怂包。就像树上野生野长的椰果,拨开层层坚硬的皮壳之后,才看得到里面柔软的芯。
裴青的胸口忽地便软了一下,用双手捧起这只怂包的下颔,用拇指尖摩娑着她滑腻的蜜色肌肤,还有透着些许粉色的菱唇。那姑娘再无先前的利实和漠然,紧张得双眼无措紧闭,长长的睫毛像蝴蝶栖息时的脆弱翅膀,不住地颤抖翕动。心里便忽生了怜惜,将这倔强得几乎令人生恨的姑娘紧紧在怀里,向那处肖想许久的柔软处大肆碾压了过去。
许久之后,傅百善睁开眼时,就见男人笑意吟吟地望着她,羞不可抑之下便有些恼羞成怒,沉了脸责道:“七符哥,我以为你是个君子……”
裴青复将斗篷重新披在女郎身上,又将她冰冷的双手牵至自己怀里熨着。沉默了一会儿始道:“珍哥,我从来就不是君子,为了活下来我做过很多不能宣诸于口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心存怨恨的偏执小人。直到遇见你们一家,我这个浮萍一样的无根之人才觉得有了根,心中重新有了盼头。你这样的好姑娘,我却时时不安,生怕不能予你最好的,生怕让你受了委屈!”
至爱之下陡生惶恐,夜不能寐患得患失。
非常奇异的,傅百善听懂了这话里隐藏的涵意。那些日子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才将将懂得情之一字便在情上受挫。为怕家人担心,白日里照常打点家里和铺子,每每夜深人静四际无人时,才敢将心头的伤处拿出来晾晾。
裴青一双眸子直直地凝望过来。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角纹路清晰眼尾处却微微上扬。不笑便罢了,微笑时便有一种脉脉蕴藉之感。此时光线昏暗,就见他眼底湛然有光流动,最深远的里面是毫不遮掩的、汹涌的、赤忱的热浆。就好似脚下踩着的祖母山一样,白雪山石覆盖之下,厚重的土层之下,依旧就奔腾不息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