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胡同,裴宅。
一觉醒来的裴青接过金吾卫相熟之人递过来的单子时,心里明白有些事已经到了明面刀尖上。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道:“既然是我母亲的陪嫁,我这身为人子的自然还是要受下了。还请兄弟回去禀报,回头我就去叩谢舅舅为我出头。”
等一干金吾卫走干净了,傅百善过来担忧问道:“你说皇帝迫不及待地把你晒出来所谓何事?今日来上这么一出,京城里只怕是个人就知道你是宣平侯府失踪已久的长子,以后少不得还要多些明刀暗剑!”
裴青老神在在地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只怕要定太子了。”
他从打开的首饰匣子里随意拿出一根烧蓝点翠嵌珍珠的簪子,见上面的金色尚新,就知道这必定是秋氏为女儿赵雪出嫁置办的新物,却被舅舅一股脑地搜罗来抵账了,此时的宣平侯府只怕乱成了一锅粥。他将簪子在媳妇的头上比划了一下,到底嫌弃是别人的东西就弃开在一边。
到了晚间,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裴大将军悄悄到了裴宅,舅甥俩在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吃着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裴大将军进门后满面愧怍,没想到一片好心偏偏办了错事。他原先以为外甥心气高手头又紧,有心帮衬又怕这孩子脸面上挂不住,这才想起把亲妹子遗留在宣平侯府的嫁妆要回来,寻思着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悄悄交给裴青。没想到一早就听说金吾卫的人拿了宫里的牌子,把东西浩浩荡荡地送至平安胡同。
裴大将军多年镇守甘肃不被皇帝相疑,除了自小的情分还有就是他为人粗中带细,一寻思就知道这必定是上面的手笔。虽然不知所为何来,但是一颗心终究放下半边,最起码这个外甥在皇帝跟前是有分量的。
到了平安胡同的这处小宅子,见到了外甥媳妇和小妞妞,裴大将军亲眼看了家里的摆设和母女俩的穿戴,才知道自己误解了。裴青在宝源楼里给孩子称一两的点心,确实是只想称一两,而不是自己以为的手里银钱吃紧。
裴青听了舅舅的喃喃道歉,心下对这个误会又感动又好笑。
他将香浓的桂花酒满满斟上道:“我娘从来都没有将这些财帛之物放在眼里,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说走就走。即便是外面生活得再艰难,也没想着回头。我就是想以那家子的为人,我娘的东西只怕早就不在了,我就是上门去讨要也没个真正的念想,就一直耽搁下来。刚才珍哥还说,劳烦舅舅出面要回了我娘的东西,等日后妞妞长大了就全数给她当陪嫁。”
裴大将军喜得嘴巴都裂到耳根子,将酒盏端上一气饮了开怀大笑,“那小丫头生得倒是壮实,看着就是个顶好的孩子。好好地待你媳妇,你丈人一家对你有大恩,定要对她们娘俩好。你如今姓裴,看样子也不准备改回原来的姓氏,那就值当承继了咱老裴家的香火,叫你媳妇多生养几个,我的这份家业日后也一并给了你们吧!”
裴青连咳了几声,“凤英表姐……”
裴大将军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却摇手叹道:“路都是她自个选的,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又怪得了谁?依那许圃的性子,回来只怕也是好高骛远处处沾花惹草。当初她一心想攀高门没经我同意就让她娘收下了许家的聘礼,对落难的姑母却不闻不问。如今她守着空空的许家,身边也只剩下些金银富贵了。”
院子里香气馥郁的桂花树开得已到酴醾,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密密匝匝地落了厚厚的一层金黄,眼看秋天也已经快要过完了。
323.第三二三章 眈眈
自冬至起, 傅百善每逢十日进宫一次教授四皇子的骑射。但因宫中禁止骑马利器,所以大多数时间只是就射箭的要领讲解示范一番。
秦王从乾清宫出来时听见内侍的低声禀报, 左眉角微微跳动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后就特特拐了脚步弯向右边, 红墙围护的尽头就是乾清宫最为空旷的廊庑殿。青石铺就的小校场上,一对师徒正在认真地比划。
四皇子屏风静气嘘眯眼睛, 细长的打蜡蚕丝弓弦在他微薄的嘴唇上勒出一道印痕, 箭矢“嗖”地一声射了出去稳中红心。
秦王特意驻足细细打量了四皇子几眼, 见他神色舒缓面颊红润, 容貌气度比起往日果然又是大不同。心下暗凛之时高声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 我看四弟的武技胜出许多,连身上的症候也有大好的征兆呢!”
四皇子忙转头兴高彩烈地叫道:“二哥, 你怎过来了?父皇与你们议完事了吗?”
秦王看着少年人一如即往不染半点尘埃的笑脸,心里的郁闷消散了两分。心想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喜怒都放在脸上能揣住什么心事,外祖父要自己时时留意, 委实太过大惊小怪了。他简单寒暄几句, 这才侧头望向正在整理箭弓的女子,浅笑招呼道:“傅乡君, 一向可好!”
算下来傅百善已经有将近三年没有见过秦王, 但是一想到这人的种种手段, 便不由暗自提高警惕。她的六识一向准, 总觉得这人站在身边给人一种眈眈之意。她年纪渐长之后心性也逐渐稳固, 加上与裴青夫妻相和对此也无甚惧意, 遂双手抱拳施了个男儿礼道:“劳殿下动问, 我一向甚好!”
秦王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出傅百善语气中的冷淡,又和四皇子闲扯了几句后,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进冬就开始下雪了,我看你们的课业已经结束了,我正好也要出宫,不如就由我送傅乡君回家吧!”
“不用了!”
“不敢劳烦二哥……”
两道拒绝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傅百善和四皇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妥。秦王却是充耳不闻,略略一挥手,随从们已经飞快地上前将傅百善的弓~箭羽袋抢先收好,他这才侧头对着神情微有不安的四皇子道:“刚刚空暇时父皇还问你今日按时喝药没,只怕此时正满地界找你呢!”
傅百善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朝四皇子露了一个安抚的微笑,低眉垂眼道:“那就有劳王爷了,四皇子也快些回去喝汤药吧。这天气说变就变,刚才动了半天怕生了汗,回去叫人帮你换了衣服千万莫惹了风寒!”
四皇子讷讷地应了,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之色。
秦王掌兵多年身上自有一种迫人姿态,四皇子向来有些怯他的强势。此时只得收敛了笑意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和二哥一前一后地踏上廊桥。明明是青天白日巍峨宫廷,两人后面还有一长串奴仆跟着,不知为什么他心下却总感觉异样。
四皇子小时在张皇后的悉心庇护下是生得有些单纯,可是却并不愚蠢。这些日子随着自己身子的逐渐康复,他已经隐约察觉两位兄长待自己不如往日和善,且对自已的身边人都生有提防之意。象傅乡君不过是教授自己骑射的师傅,又是一介女流,前些日子进宫时竟连一杯热茶也没有……
天上云团如铅灰蒙乌暗,一片片雪白飘旋着从遥远的空际坠下。四皇子仿佛在这一瞬间就了悟了许多,从前没有思虑过的事情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他触摸着额上的几点冰凉,眼里终于浮起一股不甘和愤懑。他回首低低吩咐道:“去个手脚快点的人抄近路到京卫司小裴大人处,就说傅乡君已经出宫去了,叫他赶紧在外头侯着!”
青衣小太监应命而去,四皇子垂首看着白玉廊桥下的小湖。
因为天气寒冷湖面冻得结实,有昨日未化的雪积在朱红色的廊柱上,显得晶莹可爱宛如玉雕。有风顺着宫墙吹过来,四皇子就感到脸上呼喇剌地生疼,想起先前二哥在自己面前那种一如既往不容人质疑的强势和无视,他一把抓住面前的积雪猛地撒了出去。
到底是在宫中,路上不住有青衣太监驻足在路边躬身行礼。傅百善按捺住性子忍住拔脚飞奔的冲动,沿着回廊虹桥慢慢地走着。秦王背着手,仿佛闲情逸致般在欣赏远处的飞檐琉瓦,其实却在细细打量身边的佳人。
女郎为行动方便披了一件镶狐毛的灰色大氅,穿了一身乌红绣折枝勾莲纹的对襟长裙,头上簪了一对嵌红翡的银钗,袖口紧紧扎起再无多余配饰。衬得一张脸冰霜雪白,一双杏眼锋利如刀,整个人看起就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秦王有一丝恍惚,觉得每回见到傅百善都是着一袭或深或浅的红衣,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在自己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走过一处石阶时,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蹙眉问道:“我自认从未对你生出过恶意,为何你每回都视我若洪水猛兽一般?”
隔了几步远的总管太监曹二格一听主子开口,就自动自发地慢下步子,后面七八个随从的腿脚越发慢了,耳朵边却还是听那位乡君头也不回地淡淡哼了一句,“王爷说笑了!”
对那人的无礼秦王似是忍了怒气,忽地笑了一声道:“前年也是这个时候,红栌山庄的梅花刚刚盛开。彼时若非裴青半路横岔一杠子,你早就被抬入秦王~府成了我的侧妃,也用不着进宫低三下四地来当什么教习弓~箭的先生了!”
傅百善没想到这人竟敢当面承认他干的好事,便不由地有些侧目。不过这些龙子凤孙除了四皇子还好些外,从来都是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现在处在宫中能不将事情闹大留两分余地最好,就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齐王……殿下是个很好的学生!”
秦王忽地掀眉讥笑,“你第一次进宫为老四讲习,因为不知道他的作息时辰又无人进去禀报,在殿外整整枯坐了两个时辰吧!他从内书房出来知道后自责得不行,此后你每次进宫他都在通化门等着。可那又能怎样,当着他的面我还是照样把你带得走!”
傅百善看着眼前自傲自喜的男人,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齐王殿下心性淳朴又刚及弱冠,你岁数大他整整一轮,和他争这些意气做什么?”
秦王面色便一僵,他说的是王权之争,她却跟他论岁数大小。但是不知为什么却生不出什么闲气来,觉得这样的雪天里和这样生机勃勃的丫头斗斗嘴也不错。于是就漫无边际地问今天午时吃了什么,那箭上的羽毛是什做的,即便那女郎十句里回不到两句,他心里也觉得颇为欢喜。
天上又飘散雪花,后面的随从极为知机地递上来一把伞。
两个不是夫妻的男女共用一把伞,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会嚼什么舌根子,傅百善望了一下不想费气力做无谓之争,加快脚步往外走去。偏秦王也执拗,一言不发地撑着大伞牢牢罩住她的侧身。远远望去,就像一对正在闹别扭的情侣。
竹蜂夹道缓缓过来一队步辇,刚刚从锡云殿出来的德仪公主望着雪地上疾行的一行人,不免奇道:“那不是二哥吗,他今日进宫怎么不去景仁宫给母妃请安?还抻着身子帮别人打伞,这是唱地哪一出?”
贴身宫人叶眉垫着脚尖看了一眼狐疑道:“好象是教授四皇子骑射的傅乡君,我见过一回,就是……那位小裴大人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