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741 字 15天前

老管家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就结结巴巴地劝解道:“大爷既然已经写下休书,就与那边不相干了。至多以失察之罪免了老爷身上的差事,宫中圣人难不成还要老爷的命不成,老爷实在太过多虑了……”

刘肃慨然长叹,“崔氏实在是胆大包天,着实害苦了我们一家人。从今往后任谁提及,都会拿来当做笑柄谈资,亲姐弟差点做下亲事……”他一巴掌拍在窗阶上怒气勃生,“只可怜我的远哥儿,大好前途生生叫崔氏这个当娘的给毁了,那孩子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面色发白的老管家忙回道:“叫了几个小子在渡船上拦住了,知远少爷死活不愿再回来。老奴怕出事就叫人紧紧跟着,先时传来的话说少爷把自个关在客栈的房里哭了半宿。天亮后抬脚就往北边走,这会子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刘肃心中愁闷无处排遣怅然道,“是他那对不着调的父母害了他,做出那般丢人现眼的事情,还叫人当堂抖露出来。那叫红罗的贱婢背后若是没有人指使,我把这双招子抠出来当水泡踩了。呵呵,我这二十年只学会一个忍字,却没想到跟那位帝王比起来,我的功力还差得太远!”

老管家心中不忍,在心头合计了半晌轻声道:“至不济宫里还有惠妃娘娘,还有秦王殿下。依照圣人和娘娘多年的情分兴许还有转机,少夫人……,崔氏犯了那般大的错,圣人也只是将人暂时看押起来。您其实也是受蒙蔽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过错!”

刘肃靠在椅子上紧闭了一下双眼,面容越发苦涩道:“我向来自诩擅于揣摩圣意,却不知道终有一天这本事会反过头来反噬与我。这么多年的错处一点一滴慢慢积累,就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及至今日,宫中那位至尊已经彻底厌弃我了。”

早已暮年的老者满头花白散发,独自站在风口上对着多年的贴身老奴袒露衷肠,“那位一看到我就会想起昔年旧事,现下我活着就是秦王殿下面前最大的一道绊脚石。这种境况我明白,秦王殿下更明白。所以那位不但要搅得我家宅分裂人心惶惶,还要我的亲外孙亲手送我一程路呢!”

老管家骇惧之下不小心退后一步,呐呐不敢多言。

刘肃眼中流露迷茫旋即变得清明,淡淡吩咐道:“出去张罗去吧,面子虽然没了里子再不能垮掉。给门上的说一声,从今天起关闭大门再不许任何客人过府探访。崔家那边要是还有人过来胡闹,什么都不要多说立刻将崔氏的嫁妆全部发还给他们家,就说这样心大狠毒的妇人我们刘家生受不起!”

老管家唯唯应诺,好半天之后抬头就见老爷用手倚在案几上,似乎是累极之后安睡了。他暗叹口气往后退了几步,又悄悄地把房门掩上。刚走了两步,眼角就见那片生得极茂密的竹林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一大片,朽败的锈黄色岔在中间极为显眼。

他心头便蓦地一惊,竹子开花可是大凶的兆头!

352.第三五二章 牢狱

大理寺昏暗的牢房里, 两个女人蜷缩着身子靠在角落里。

崔莲房篷着头发暗哑着嗓门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本来我想把远哥的婚事定下了就来操办你的事, 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步错就步步错, 竟落到如此惨烈的田地。还害得远哥遭受他人耻笑, 那孩子向来心高气傲,也不知道他挺不挺得过去?”

崔文樱苍白着一张小脸泪如雨下,“这全都怪我, 要是我不来京城就好了。也不知谁这般恶毒, 彰德到处都在传我是命硬之人, 连家里人都信以为真。远哥是不忍我落到被长辈嫌弃的境地才说要娶我的, 都是我害苦了他。原本他是可以娶公主的,可见我真的是个不祥之人!”

崔莲房便苦笑道:“坤宁宫的那场大戏是早就安排好的, 就是红罗多半也是被人指使。偏偏我们一家人眼盲心瞎, 还做着尚公主的美梦。皇帝只是找个由头发作,他存下心来害咱们,怎么还会把顺仪公主许配给远哥?一切都是局罢了,偏偏我们一家子这回全部做了局中人。”

她细细端详了一下崔文樱叹道:“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叫我一声娘吗?”

崔文樱便又哭又笑, 扑倒在她怀里哽咽道:“姑姑……, 娘,你和姑父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才写下休书。姑父的心肠一向软, 只要见着他了, 你再好好地求他想想法子, 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年轻女孩的话语天真得可笑, 崔莲房却心知肚明此番的劫数怕是躲不过去了。她垂头看着裙上绣了西府海棠纹的鲜亮褴边,因为下雨沾染了几点泥印子,让女牢里闷热的湿气一蒸便立时显得污浊不堪了。这样的衣物从前根本就到不了她的跟前,眼下却只有将就穿了。

她眼里闪过一丝悲凉怒意,旋即黯淡下来苦笑道:“他的心肠的确是软,可是他的耳根子更软,相比之下他更听他老子的话。他二十几岁便中了一甲探花,可是这么多年都庸庸碌碌毫无作为。况且跟刘家的锦绣前程相比,我们两个外姓人又算得了什么?”

崔文樱目中的神采便黯淡下来,再次喃喃自怨道:“都是我的错……”

崔莲房的面色越来越阴沉,“跟你有什么相干,宫里那位在跟我清算二十年前的旧账,现在这些统统都不过是由头罢了。我们得不了好,那刘家人只怕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毕竟二十年前那几封构陷太子的书信是刘肃父子亲手献上去的。”

崔文樱就瞠大眼睛吭吭哧哧地问道:“您真的干了那件事,按说那时的太子和太子妃可是您的亲姐夫和亲姐姐?”

“我不是故意的——”

崔莲房色厉内荏地切齿咬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惯崔玉华老端着一副高高在上太子妃的模样,只是想拿这件事恶心一下她,顺便泼一瓢污水在郑氏的头上而已。顶好就是他们都闹得不可开交,顶好刘家悄悄休了郑氏,这样大家各自安好不是万般皆宜吗?”

牢房昏暗的油灯下,女人喘着粗气满脸的不甘心,“谁知道我找的那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添油加醋浓情蜜意不说还把信写得那般露骨,什么‘你我之子乃天下至贵之人’,简直是画蛇添足。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只有硬着头皮把这件事操持完……”

原来这场泼天祸事最初的起因,竟然是缘于一个年青女子心底对长姐的嫉妒,以及对爱情的憧憬和盲目才洐生出来的吗?只是没有料到郑璃的性情刚烈至此,宁死都不愿承受污名,这才导致了后来一切的变数。就像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一样,可以预料到开头却预料不到结局。

崔文樱惊得半响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颤声问道:“帮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潮湿的地上只有浅浅的一层腐朽的稻草,崔莲房身上膝上都有新伤,此刻痛得厉害却只得强忍着,“我即便知道那人包藏祸心又怎么样,却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股子贪念,舍不得放过这般大好的机会,就冒着风险干下了这件大不韪的错事。“

她嘴里又苦又涩,“那时我一心想嫁进刘家,像疯魔一样想促成此事,不惜用尽一切手段,谁拦着我谁就是我的仇人。如愿以偿之后,这么多年来偏偏心存两分侥幸,指望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现在事情败露却只有咬牙硬兜着,不将那人说出来还好些,说出来彰德老宅子里那一大家子人死得更快。他们虽然舍弃了我,我却不能翻脸无情舍弃他们!”

崔文樱待要追问,却忽地想到便是问出来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逃出这处牢狱,还能洗脱自己身上的罪名不成?于是神情沮丧的母女二人齐齐沉默下来,木然而萧索地靠在一起,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大理寺戒卫森严,女牢墙上只在高处开有一扇半尺宽的窗户,有惨白的月光从木栅栏间斜斜撒入,淡淡地照在地面上,勾勒出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阴影。

正在这时就听牢门外锁链轻响,扭头一看正是穿了一身皂色衣衫的红罗,她提了一个大食盒微笑着走了过来,神色间依旧是一如即往的谦卑,“少夫人和表姑娘还没吃饭吧,奴婢亲手整治了几样小菜送过来。你们好歹用一点吧,只怕今后再无人来给你们送饭了!”

崔莲房一伸手就将她端过来的几样精致小菜全扫在地上,勃然大怒道:“你这背信忘义的东西,还敢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等我出来了,立时第一个扒了你皮抽了你的筋。还有你留在彰德老家的那对傻丈夫傻儿子,一个个都别想得到好!”

红罗神清气爽地微眯了眼睛,捂嘴咯咯笑道:“我的好小姐,没想到你落到这般田地了还这般气盛,不知道你到底依仗什么呢?你的夫家已经写下休书,你的娘家已经弃你而去,你引以为傲的儿子被这些丑事羞怍得不知所踪,你的女儿跟你一样背负谋害秦王正妃的罪名,如今你还剩下什么呢?”

牢房里高高悬挂的油灯散放着昏暗的光,妇人的半边脸隐藏在暗处衬得她像地府里来的阴诡罗刹,崔文樱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

红罗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将打碎的盘子重新放进提盒里,低眉垂眼道:“我服侍小姐整整二十余年,看着京中人人称颂你长袖善舞德才兼备,儿子丈夫公爹都是文采风流的人物,像是天下的好事俱都让你占齐了。只是从今个起,这样欣羡的目光便不会再有了呢!”

崔莲房只觉五内俱焚,一股邪火冲得她双目红肿面白唇青,眼前也阵阵发黑,只得隔着坚固的栅栏伸着一双手胡乱抓挠,形状就如同疯妇一般。红罗站起身子轻蔑道:“看见小姐这般落魄的模样,奴婢就可以放心走了。至于奴婢今后的日子是好是孬,就不再劳小姐操心了!”

崔文樱拦住癫狂乱哮的崔莲房,凑到牢门急急问道:“红罗嬷嬷且慢,在刘府时我一向礼遇与你,就是远哥也一直亲近敬重与你。你为何在坤宁宫大放厥词,连累我和远哥坏了名声,我们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红罗慢慢转过身子,鼻息间滚烫的热气喷在崔文樱的脸上,眼中有不容错认的怨毒,声音却如冰刀一样尖利,“儿女都是债,父母当然也是债。你们的亲娘欠了那么多人的债,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所以只有你和远哥来帮着她还。你们现如今只是坏了名声,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却是赔上了一辈子!”

妇人慢慢站直身子,复又慢慢地走远,背后忽然传出一阵悲天怆地的女人嚎哭,她便微笑起来脚步越发轻快。穿过几道铁门转过几个拐角后,在一条夹道前双膝重重跪于地上,双目含泪道:“谢过大人成全,我此生心愿已全数尽了,就是此时此刻死了也是甘愿的……”

明明暗暗摇曳的灯火下,一身便装的裴青转过身子无声地叹息了一会,随即将一张淡黄的纸张递了过来,“你做得很好,你虽是个背主之奴免不了遭世人唾弃,却是为死去的地底亡魂伸张了一口恶气。这是我亲自为你换的良籍,你的丈夫和儿子也派人从彰德接出来了,以后一家人就好好地过日子去吧!”

红罗满脸泪痕又磕了几个响头,脸上闪过一道赧然,“多谢大人,他们父子二人心地虽然纯善却也傻乎乎的,想必这一路上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吧?”

裴青缓缓摇头,“有时候有些人一辈子算计过了头,还不如傻子活得快活……”

满载一家三口的车子轱辘轱辘地驶离了城门的时候,裴青卸了差事回到平安胡同,独自在外书房默坐了半天。这桩二十年前的惨案从皇帝授命,到被重新侦缉勘察,到坤宁宫当众揭破公诸于世,条条线线都是他和程先生在这间屋子布置和相互印证的。

事情的起因和过程因为年代久远沉寂在故往里,一点点重新寻觅人证物证,越往下深挖越齿冷人心的贪婪和鄙薄。他曾想过,将这件事在媳妇面前合盘托出,毕竟她也算是当年受害人之一。但是想想还不是时候,与刘家崔家切割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才是对那些人最大的蔑视和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