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卢尚书来去的时间,李佑也真觉得有意思,六月最热时候来这江南返家探亲,八月天气转凉了,又要回北方京师去,和大雁反道而行么。
这次宴席自然不会在水榭里了,又摆到了县公馆退思堂。李佑和薛举人一齐进去,便发现厅内送行的人和上次接风时大不一样,居然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居多,而上次都是官员、士绅、宿老之类。
原来卢尚书回京之前想会一会家乡的年轻俊彦,算是奖掖后进的意思罢。今曰陈知县到县学便是考察选人去了。此时这十来个县学生员三五成群的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下带动的厅内气氛也活跃起来。
李佑对薛举人笑谈道:“这些年轻士子…”,到此忽然住口不语。
薛举人疑问道:“怎么了?”
李佑喟然道:“才想到我比他们更年少。”
“啊呀,为兄也才刚记起贤弟似乎岁数不满三十。”薛举人大悟。
三十…明明是不到二十。
李佑年纪轻轻就混迹县衙、官署各种老油条之中,导致平时打交道的男姓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大叔之流,类似黄师爷、薛元庆这样的。近墨者黑有时候搞得自己都忘了本身差一些才十八岁,别人也时常忽略了这一点。
此时忽然见到一帮小秀才,李佑还下意识觉得人家年轻意气,其实大部分都比他大好几岁…他确实也很少与本县年轻一代的读书人有什么交游,在这儿想着是不是上前凑凑热闹时,便认出其中有个严秀才,顿时打消了主意。
今夜的宴会很令李佑失望。既无记家佐酒,又无歌舞助兴。只见得卢尚书、陈知县和秀才举人们在席间谈论些经义时策,考校些文章典故,一幅前辈提携、后辈奉迎的好场面。
这对李佑来说又是拘谨又是乏味,实在无趣得很,在席上有些坐不住。便怀念起赵大官人的宴请来,那才是轻松随意快活。不由得满怀哀怨的望向县尊大人,这样场合为何要叫下官过来?
不是他说不上话,胡诌也能诌两句的,但没必要。一是以他如今的名声,不需抓紧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了,何况上次已经在卢尚书接风宴大出过风头。二是他最近都在想着八月十六虎丘会,那才是更值重视的场面,今天就算了,要蓄精养锐。三是众人讨论八股文章,不是他这个武官该插嘴的,他上辈子的专业方向也并非科举和八股文。
所以今夜还是低调为人罢,正当李佑考虑拿什么借口逃席遁走时,却已经被人盯上了。
不是别人,正是老冤家严秀才。想几个月前,严秀才是本县民众公认的第一才子;两个月前,大家开始争论李佑和严相公谁更有才;到了现在,基本上都认为李佑胜过严相公了,只是出身时运不济,取不得功名而已。
又加上前后几次种种被打脸,连青楼姑娘们都把他排到了李佑后面,自傲的严秀才心里对李佑的怨念那是不用提了。
更想不通的是,为何这姓李的卖弄几分聪明写了些银诗艳词,就大受追捧的盖住了他?简直亏死他苦读十几年学来的满腹锦绣了,难道这个世道真的是曲高和寡?
始终注意老对头的严秀才发现某人今天露了怯,席间沉默的不发一言,便心下暗笑,可算原形毕露了罢,取巧之道岂能长久。趁个无人说话的空当,就拿话去挤兑李佑道:“李大人也是才名远播的,诗词我等耳熟能详,不知可有什么笔下雄文教我等见识见识么?”
李佑心里骂了几句,要开口时就听见那边薛举人为他分说道:“李大人不求功名,虽有才华但也不必埋首经义研习文章。”
严秀才却说:“居官岂可不习圣人之言。”
这时卢尚书发了话,“李巡检不擅此道也是情有可原,不用强求。但实在可惜这天赋了,奈何为之一叹,否则我县科场后续有人矣。”
以虚江县还算可以的文风,也差不多平均两三科左右才出一个进士的样子。卢尚书这话俨然是抬举李佑了,不过他真是感到可惜的,官场上同乡关系是绝大的臂助,本乡人出的进士越多当然越好。
不曾想到卢尚书都出面帮着李佑开脱,严秀才即便不服气,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本以为此事就这样揭过去,但李佑忽然又大笑三声,引起席间侧目。
关系到视为安身立命根基的才名,怎么可能任由打脸而不反击?我本低调人,奈何逼太急,李佑心里叹道。
据上次观察,卢老大人不是那种极端道学正经的原教旨人物,在他面前偶尔放荡一把不会有什么事故。所以…又到了李名士的表演时刻了。
薛举人十分凑趣的问:“李大人为何发笑?”
李佑指着严秀才道:“方才听见严相公谈论,想起我昨曰在家写的一篇八股文章,暗暗相合,只感觉所见略同,故而会心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