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少卿是正五品,桂林府知府是正四品,五品变四品,字面意义上还真是“升”。但尤少卿说起这个“升”字时,满脸苦涩,毫无喜意。
对他的神情,袁阁老非常理解。
且不说京官和外官之间的差别、以及京官到了地方加一品算不算升官这个学术问题,前文中已经详细介绍过。
就说广西这个地方,那是与云南贵州差不多等级的边荒之地(不过也要承认广西比云贵稍好一点),而且瑶民作乱很多,实在不是做太平官的好地方。
国朝也有个奇特传统,选官去向省份中只要带了“西”字的,大都是苦地方,广西就是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五品京官去广西,按照规矩至少该给个从三品参政才能勉强弥补远赴边荒的创伤,给四品知府名为升官其实和贬谪差不多。
当然,吏部给出的理由绝对是冠冕堂皇的,比如尤某人忠于职守、做事勤谨、多有建树,此等能臣今宜加官外派牧民,彰显陛下抚恤百姓之恩德,想必此乃桂林之福也…明眼人都看得出,尤大人的遭遇轻易地就能和昨天他揉碎吏部公文的事情联系起来,有点咎由自取的意味啊。
公事程序和私底下艹作还是不同的,私底下艹作尽管吵闹撒泼都可以原谅,也是官场中可以接受的,暗箱艹作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有点见不得光的事情也正常。
但进入了公事公办的程序,那姓质就不一样了,代表着官僚机器的运转,任何人也要公事公办的按照既有程序应对,除非你的权势足以大到摆脱程序的束缚。
像尤大人这样当着同僚的面,以五品身份把吏部公文揉烂了踩脚底下的行为,可谓是形同脑残,怎么被报复都不过分,也不会有人同情。虽然他不是故意的,但犯了错就是错,程序不会与你讲理。
当年李佑初入宫廷当分票中书时,年少轻狂的信手将都察院传贴扔进了金水河里,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成了一次朝争的导火索,也是有这种因素在内。
听到尤少卿的遭遇,袁阁老口中先说着:“那吴盛我有所耳闻。昔年他得罪了权贵,便被打发到广西,如今任满…”
但他脑中却不停左右思量,这事与李佑脱不了干系,而且应该要与今天的拦截宫中铜活字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待。以李佑的心机,绝不是平白无故无的放矢的人,他当前主要心思肯定是办报,不会无缘无故的节外生枝。
袁阁老不得不承认,李佑挖坑埋人和刷声望都已经成了本能,宛如高手出招,既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又飞花摘叶即可伤人。
昨天李佑随手挖了一个坑,便将尤少卿坑害惨了,今天眼瞅着就要埋葬尤少卿的前程。而今天,他信手又挖了一个坑,害的自己这边人去拦截宫中物品,险些栽了进去。
不过险些栽进去的意思就是没有栽进去,这还得感谢押运物品的那位公公诚恳厚道。不然若他一声不吭,任由几车铜活字被扣留在大兴县县衙,那也就真出大事了。
袁阁老知道,若要较起真来,指使县衙查禁活字也有公器私用不很合法的嫌疑,讲起理来也有不足之处。但不涉及天子他就能压制下去,一个宰辅连这点权势也没有就白混了,但涉及到天子,他没地方说理,也没法和天子讲理。
其实袁阁老也知道,李佑在挖铜活字这个坑时手下留情了,故意放了己方一马?以李佑斗争不容情的冷酷作风来看,是很难得的,那他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必然是警告的意思!
前面有修理尤少卿,后面有挖坑捉放曹,这算是变种的恩威并施。另外他故意透露出宫中背景,其目的就是警告自己不要再继续捣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各办各的报纸!
想到这里,袁阁老对尤少卿叹道:“这里面水很深哪,不过老夫若能保你,当然要尽力保你,你暂且安心。”
此人不能不保啊,满朝都知道尤少卿是自己派去当办报副总裁的,没干几天,也不曾犯什么滔天大罪,就被李佑修理成了广西桂林府知府,那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放?
再说如此尽心办事的人,如果自己放任被贬谪,那其他门生故旧看到了,岂不心寒?人心散了队伍就更加不好带了。
不过听到一句“水深”,尤少卿当即冷汗直流,袁阁老已经是文华殿大学士、排位第三的宰辅,他都说水深,那得有多深?对他这个五品而言,真是难以想象的。
袁阁老又吩咐道:“今曰拦截铜活字之事,半个字也不准透露出去!必须瞒住,尤其不能让徐阁老、彭阁老那边知晓!”
李佑会挖坑,他袁立德也会挖坑,今天他是误打误撞的知道了李佑办报的皇家背景,但别人还不知道。
首辅徐岳和次辅彭春时两个人都和之前的自己一样,对李佑办报具有极其强烈的警惕心,就让徐岳和彭春时两个还不明真相的人去和李佑斗报纸罢!
万一那两人里有谁倒了大霉,说不定他这个坐山观虎斗的万年第三大学士还能前进一步。不容易,他已经当了十几年文华殿大学士了。
尤少卿虽然是举报者,但并不知道今天拦截铜活字的结果和内幕,但看到阁老发了话,也就只能将此事埋在心里,不能与任何人说起。
不过话说回来,种种情况太复杂,袁阁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头脑用过度后算计不周,还是一时失察入李佑的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