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风发的少年,总以为自己是最厉害的。
父母的思想因循守旧,早已不合时宜,应该改革,岳宏峰郑重其事地向父母提了一、二、三、四的建议,总之就是改革,打破原来的那一套,什么要吃榕树籽长大的文昌鸡,七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农场里的鸡长上两轮了,还有科学家们辛辛苦苦改良出来的新品种,科学种田的新方法,为什么不用呢?
有的是办法将成本降下来,只要降下来了,家里的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生意好了,生活自然也就好了,父母也不用日夜操劳那么辛苦,完全可以多请几个工人回来帮忙。
没想到这一番他自己认为极有道理的话,却让他遭受了这辈子的第一顿打,父亲将他打了一顿,痛心疾首地说,就因为这些投机取巧的思想,岳家的传承终将会毁在他的手上!
自此与父母反目,岳宏峰从家里搬了出去,自己打工支付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发誓如果不出人头地,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去。
他固执地相信,他们岳家,就是被这个所谓的传承给毁了,他要让父母看到,没有了顺记文昌鸡饭,他能够活得更好。
他以为,他还有大把的机会,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没想到,还没等他真正混出人样,父母的噩耗就先传来了。
在父亲开着他的小三轮,和母亲一起去乡下运鸡回来的过程中,被一辆送货的大卡车撞飞,母亲当场死亡,父亲还留着一口气,等着他过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让他一定要好好守护顺记,不然的话他下去也没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岳宏峰哭着答应了父亲,可是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起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守护顺记的能力。
岳宏峰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一瞬之间就改变了所有的想法的,也许是家族的血脉传承突然在他的体内觉醒,也许是父亲用生命给他的交待太过沉重,让他没有办法背弃。
总是,他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一个真正的顺记继承人,一个完全不会做文昌鸡饭的顺记继承人。
顺记做文昌鸡饭的手艺,从来都没有文字记载,一向不太接触现代化科技的父母也没有留下任何音频视频资料,一代一代的手艺,都是亲手传授的,父传子、子传孙。
岳宏峰和他的父母,都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等他终于想通了的时候,就把祖传的手艺手把手地传授给他,可谁能想到,人有旦夕祸福,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算再追悔莫及也于事无补了呢!
逝者已逝,但活着接过了重担的人还是要努力着将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岳宏峰去办理了退学手续,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财物,凑了一笔钱,开始辗转在海城各个饭店打工,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厨艺知识,偷偷地学着师父们是怎么做文昌鸡饭的。
其实师父们也不会藏着掖着,在这个网络时代,早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所谓秘方,只要是稍微有点厨艺基础的人,对照着网上琳琅满目的菜谱,一道满大街随处可见的文昌鸡饭,总是能做得出来的。
只是不管岳宏峰再怎么努力尝试,一丝不苟地使用最严苛的食材,也是再也做不出来父亲的味道了。
他们岳家的文昌鸡饭,才是真正有不传之秘的,只可惜他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如今就算是上天入地,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刚开始接手饭店的时候,虽然他们家的文昌鸡饭卖得比别人家贵了不少,但毕竟还是会有一些识货的熟客上门,但一旦尝到他的手艺,得知顺记的传承后继无人之后,俱都摇头叹息:“唉,这世上又要永久地失去一样美味了。”
熟客渐渐地不再上门,岳宏峰日复一日地在冷清的店里拍着苍蝇,绝望地等待着店铺倒闭的日子,以及在心底暗暗地期盼着会不会有一丝丝的转机。
这个地方原来并不叫做文海街,而是叫做打鼓巷,不过现在这个名字只有少数老人家知道了。
二十多年前,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将大树前面的半条街征集了过去,统一装修改造,打造成集休闲购物和美食于一体的旅游街。
当时那边半条街的居民都获得了政府的补偿,有人添了点儿钱买下了当街的铺面,做起游客的生意来,也有些人用这笔钱在别的地方买了房子,后来房价大涨,都赚得盆满钵满。
而剩下的另外半条街的街坊们,则一直等着政府什么时候才能拆迁到他们,这等啊盼啊,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拆迁的消息却一直没有传来。
这些年政府持续开发了很多旅游购物中心,却似乎早就忘记了还有这半条尚未开发的打鼓巷的存在。而且由于别的高档的购物中心越开越多,这文海街似乎也日渐没落起来,这半边的街坊们,就更盼不到曙光了。
随着房子的日渐破旧,原来住在这里的街坊们也陆陆续续地搬了出去,剩下还住在这里的,除了恋旧的老人们,就还剩下像是岳宏峰他们这种没有能力出去买房子,没法搬走的人了。
前些日子倒是有些奇怪,居然连续有两批人过来找他,想要跟他谈买下这座旧楼和顺记这个招牌的事,出的钱虽然不少,但是说明了这钱收了以后,往后他就再也不能打着顺记的招牌卖文昌鸡饭了。
这事如果是早两年找上门来,岳宏峰说什么也要劝着父母把顺记卖掉的,反正抓在自己的手里最后也是个死,不如卖给别人说不定还能重振顺记的声威呢!
但是到了顺记已经在他的手中,他可以自己做主随时卖掉的时候,他却犹豫了起来,问那些人:“你们打算用顺记这个招牌做什么?”
“当然是文昌鸡饭啊!”那些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那文昌鸡你们打算怎么饲养,大米又是用什么品种的呢?”
“既然店卖了给我们,这就是我们的事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做出来的菜好吃,有客人愿意捧场就行了,用什么鸡,什么大米,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岳宏峰没有本事重振顺记,但也决不能让顺记的百年名声败坏在自己的手上。
以前他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不愿意退而求其次,选择便宜一些的食材,现在他却知道了,因为他不能做那个让顺记蒙羞、让先祖蒙羞的那个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两拨人,可是昨天阳白云过来说的那一番话却让他有些动心了,虽然她的来意其实跟其他人差不多,也是想要顺记。
但又不完全一样,因为她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原汁原味的顺记,不是把他这个继承人完全排除在外,而是保留原来的一切,甚至把店铺的管理权交给他,让他全权负责店铺的一切事宜,顺记还是原来的顺记,只是有了更多的钱,可是把这家店做得更好而已。
更重要的是,她会做最正宗的顺记文昌鸡饭,这才是顺记的精髓啊,没有了文昌鸡饭,仅剩下一个名字的顺记又怎么能够叫做顺记呢?
可是谁能保证她说的就是真的,无奸不商,说不定她是故意说点好听的哄着她把协议签了,然后转头不认账呢?毕竟签完协议之后,对方占的股权是大头,到时候她说要怎么做,他有什么办法呢?
岳宏峰犹犹豫豫地想了大半夜都下不了决心,临天亮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没多久又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给吵醒了。
然后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就上门了,还有一个用纱布把一只手臂吊在脖子上的贼眉鼠眼的男人,岳宏峰认出来,那是这条街上一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平日里就靠着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混日子的。
现在那几个壮汉说他们家的招牌今天早上掉了下来,刚好砸伤了他们兄弟的膀子,早上找不到他的人,所以兄弟的手先去医院包扎好了,不过医药费还是要赔偿的。
壮汉往桌子上拍了一张巨额的医药费收费单,再列出什么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的赔偿,一共向岳宏峰索赔十万块钱。
这些壮汉手里都拿着铁棍、水管什么的,扬言要是不赔,就把他这家店给砸个稀巴烂。
别说是十万了,就算是一千块他现在也赔不出来,更何况这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呢!
他家的招牌确实是掉下来了没错,可谁知道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这些人弄下来的,又有谁亲眼看到招牌掉下来砸到人了?
何况那人的样子看起来伤得也不重,包扎一下怎么可能会花那么多钱。
总之岳宏峰的意思,是绝对不肯赔这个钱的,顶多就是陪他再去医院看一次,医生说要花多少钱能治好,他就赔多少钱,多一分都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