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宾合上门,又去一一点燃灯烛,持一盏挡着微风,端到案前。
“公子,三更天了。”
宋延年捏着额心,翻动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粗略浏览一遍,便能印在脑中。他向来记性极佳,过目不忘。
“你下去歇着,不必候着。”
他没抬头,只是摆了摆手,曾宾没有再问,轻悄悄的反手关门,退了出去。
宋延年生性沉稳,今夜却不知怎的,愈看愈烦,他将账册往前一推,目光扫向右上角的匣子。
匣中有道暗格,抽出,是宋延年写给宋夫人最后一封书信。
打开卷筒,小像掉了出来,他弯腰拾起,两指捏在中间,端量了半晌,嘴角不可查觉的翘了翘,随即放于桌面。
信中笔迹清隽工整,恰如那人,不温不火,性情柔和。
他从小时偷偷拓写复刻,如今与信中笔迹毫无二致。
宋延年从案上取了新纸,用纸镇压住,研墨提笔,中锋运笔,笔力刚劲而又雄浑,飘逸却又隽秀。
字由心生,那他是何等心境?
隐藏野心,囚于身份。
宋延年放下笔,纸上三字,他只敢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写下,以此提醒自己,他到底是谁。
片刻后,他抄起纸,就着明昧不定的烛火,慢慢看着火舌吞噬了那纸那字,直到“周衍之”全都变成了灰烬,他的手一抖,烟灰落在桌上。
翌日晌午,宋延年巡了十几家质库,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一通折腾,浑身湿涔涔的犹如雨下。
傍晚有局,他寻了空隙回府换衣。
房中无人,桌上的纸鸢已然不见,他轻轻启唇,笑了笑,便自行取了新衣,利落的换好,正在系腰带,便见宋夫人面目和善的从外头进来。
他背过身去,颇不自在的问道,“母亲有事?”
宋夫人有些错愕,自打把他从紫云观接回家里,宋延年对他们总是客气恭敬,不甚亲密,宛若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每日问安守礼,倒是妥帖,却总让人觉得无端疏离。
她走到桌前,坐下,眉眼温婉的看着宋延年,“你对妆妆委实有些太宠了。”
宋延年穿戴好,便转过身,不解道,“母亲这是何意。”
宋夫人点着桌面,语重心长,“城中富户,像你这般年纪,大都是三妻四妾,家中祥和。
你却只是娶了妆妆,你娶妆妆,母亲亦没有反对,可是,家中如此大的产业,总不好太过单薄。”
宋延年跟着坐下,手中捻着茶盏,思量一二,抬眸问,“父亲为何只娶了母亲一人?”
宋夫人不提防,猛然被他呛了一下,竟有些恼了。
他桃花眼底泛着薄情,不疾不徐的转动手中的茶盏。
“我们杜家岂是顾家比的了的,杜家祖上做过江南巡盐使,当时嫁给你父亲,也算低嫁。”
杜月娥向来自恃高贵,忽然与顾家放在一处被比较,犹如受了奇耻大辱。
她朱唇微微颤抖,手掌收成拳头。
“母亲的意思,家室单薄,便理应宽容大度,放纵丈夫三妻四妾?”
他不动波澜,挑眉回望。
宋夫人将语气缓和下来,“母亲终究为了你好。
譬如今日,你在外奔波劳顿,回府她竟然不在房中伺候,热茶都喝不上。这是一个正经妻子做出的事吗,分明不懂得体贴照顾。”
宋延年淡淡的笑笑,“她照顾我的时候,母亲未必看得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宋夫人润了润唇,循循善诱道,“好,你心里总觉得她好,母亲也不驳你。只是多一人照顾,犹如锦上添花,你仔细想想。
沈家红芙命薄,红音却是好孩子,柔婉大度,时常探望与我,很是投缘。不如...”
“儿子暂时没有纳妾的意思,母亲也莫要再替儿子做主。”宋延年起身,拂了拂衣袖,“妆妆不像旁的姑娘,是个实心眼,你待她好,她亦会真心待你。”
“我知道,但是你也要顾全大局。沈家与宫中内官往来密切,若是能成就一段良缘,助力于我们宋家生意,百利无一害...”宋夫人急急的站起来,见他要走,便上前堵了出路。
“母亲若是心疼儿子,不如对妆妆好一些。后宅安宁,儿子也能安心。”
宋延年居高临下俯视她,声音温和恭顺,挑不出错。可就是这种平和,倒让宋夫人觉得异常难受。
冷淡,陌生,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何在宋延年满月的时候,要听从那个云游道士的话,将他送至金陵紫云观。
一别十几年,母子情分都淡了。
金乌西沉,晚霞敛了余晖,盘旋在檐上许久,终缓缓地落下山头。
顾妆妆从宋夫人房中出来,听她苦口婆心絮叨了两个时辰,如今耳朵只剩下聒噪的嗡嗡响动。
她慢慢踱回院子,又绕着池子转了几圈。
宋夫人的意思,她明白,无非想要让她说服宋延年,迎娶沈红音。
若说宋延年纳妾,顾妆妆自嫁入宋家起,便早早做了准备。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只娶一妻。
不单是公婆希望后院人丁兴旺,更有庞大的家产需要子嗣承继。
只是,顾妆妆颇为忧心的叹了口气,托着腮坐在池边。
沈红音似乎不是宋延年喜爱的类型,且她为人太过精明,若是真的进了宋府,没几日便能把自己算计的明明白白。
那时她如何伪装逢迎,怕都没有任何用处,沈红音宁肯做妾也要进门,谋划必然深远,她所觊觎的,是宋家长媳的位子。
顾妆妆很是惆怅,低头拨弄着水,看着自己的影子层层荡开,忽然脑中一灵。
宋延年喜欢小青梅。
顾妆妆兴奋的直起身子,犹如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偌大的临安城,总有人长得跟自己像。
一来可遂公婆的愿,二来也能彰显自己的大度,三来亦能与她分担房事之累。
此法甚妙。
只是,如何才能寻到那人?总不好拿着自己的画像,四处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