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石头,一到农闲时, 父亲总要带上村里的青壮年将一些石头挖走, 但是石头连着石头,底下三尺仍是石头, 年复一年, 直到父亲去世, 也没挪走几块大石。
父亲变成了老村长,他成了新村长。他最头疼的事,依然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村民。
他想了又想,坐在石头地里想了半年。这石头坐久了,都觉得屁股疼,毫无用处,但就是对它无可奈何。
石多壤又费劲地想了半年,在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将它们挪走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似乎很怯懦的法子——惹不起,那就躲呀。
于是他先召集了村里的青壮年,跟他们说,我们离开这吧,只有离开,才有可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青壮年一心求饱,过多了苦日子,乐意一拼。但村里有人不乐意,尤其是年迈的长者,他们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不愿再用命来拼什么安康。
“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啊。”
他们念叨着这句,执意不肯离开。
石多壤没有放弃,他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劝。
“别劝了,我就是不想离开这,不想!而且,外头也未必那么好过活,在这里是活得不好,但至少活得下去。”
“你还小,对这石村没感情,我老了,八十二岁了啊,不想动,也动不了了。”
“石娃子,你还是学学你爹,挪挪那些石头,给我们多凿两块田出来吧,别瞎折腾了。”
劝了半年,他什么话都听过,反过来劝他罢手的,骂他没良心的,通通都听过。但他深知只有离开这里,才有富裕的可能。就算失败,那至少还能回来,可万一成功了,石村就不再是真正的石头村了。
他没有放弃,走了一年又一年,到了第三年,他终于将最后一户人家说通了。
石村搬迁在即。
他大喜,然而心头久压的重担突然放下,加之这几年吃不好穿不好,又不曾好好睡过一觉,搬迁前一日,他病倒了。
石村搬迁的计划,也搁浅了。
越是搁浅,他就越是焦急,越是焦急,他的病就越重。
眼见要不行,村里突然来了个赤脚郎中。
那白先生为他诊断后,神情并不好。他心头沉甸甸,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他总是试图站起来,想指挥村人离开。可是村民总说:“等你好了,再走吧。”
他不甘心,对每日前来探望他的白先生说了许多话。从他出生,说到他的夙愿,说到他离世的那一刻。
“白先生,我真的……不甘心……”
然而再不甘心,也敌不过那来勾魂的使者。白翁亲眼看着他被冥界的人带走,不知为何,于心不忍,便偷偷藏起了他的一缕魂魄,他日如果有契机,这缕魂魄就能恢复他的意识,让他“重生”。
他在人间行医多年,跟无数人生死离别,但留在石村的这几个月,他发现自己的心中放不下那年轻人带给他的执念。
石村的每一个人,都会无意中说出那年轻人的名字,悼念着他。但再也没有人提离开的事,他们继续过那贫苦的日子,像整个村子,都没了魂。
“如果石多壤活过来,他们定会跟他走的,石村也就能脱离贫苦,不再百病缠身,这也是救人的一种法子啊。”
白翁说完那年轻人的事,连自己的心中都充满了痛苦:“我救他,也是在行医。”
他这次要医治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已经甘于平淡和贫苦的石村人。
“原来是这样……”听完石村往事的扇子哽咽,怕大魔王骂人,偷偷抹掉了眼泪,说道,“如果他活了,那石村就有救了。”
她还没为那有志青年的事感动完,就听见旁人嗤笑一声。她顿生恼怒:“大魔王,难道不是吗?”
“不是。”风溟一口否定,说道,“石多壤真的活了,事情只会更糟糕。”
“哪里糟糕了?”扇子不服气道,“离开这去外头闯闯,说不定能富裕起来,疾病也会离开,这是你说的,大魔王,为什么到了石多壤这,就变成糟糕的事了?”
风溟看着她说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什么意思?”
风溟不答,继续反问:“石村的人是什么人?妖魔?”
“凡人呀。”
“既是凡人,在他们的意识里,便没有起死回生这种事实,有,也是神怪所为。那一个已死几个月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觉得他们是会听从,还是会恐惧?”
扇子说道:“听从呀。”
“……”这哭包说话就不能好好按照他的思路走了,这还怎么教育她!
扇子摸了摸酸酸的鼻子,说道:“因为那是石多壤,是他们最信任的村长,还是日夜都能看得见的同乡。他们见他复活,一定会很高兴的,不是么?”
“不是!”风溟断然否定。
“大魔王你心里阳光点。”
“那些村民的心里,也未必有日光。“
扇子一愣,没有被说服,却莫名失落,丧气道:“可是我真的觉得,石多壤活过来村民会很开心……”
风溟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她是心里藏了十八个小太阳光芒刺人的哭包,但是不是人人都如同她一样,这样天真乐观。更何况,那是凡人,不是容易接受死了还会再蹦蹦跳跳出现的神魔。
仙人降临,他们会雀跃。但同是凡人的石多壤活过来,却只会让他们心中充满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