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镜中影
又是那要命而熟悉的疼痛侵袭而来!
平生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握紧了御座的把手,五指也紧得泛着青。他的脸颊显出骇人的青白色,唇上染上了一层灰,眉头深深地蹙起,只能阖上眼强忍住。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一阵疼痛感似乎特别清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凉的悲伤无边无际地奔涌而来,如同潮水,势不可挡,直至将他淹没溺毙,层层磨蚀,累积成无药可救的剧毒,慢慢沈淀入血脉之中,随着奔腾的血液流动,把毒带到全身各处,似冰又似火的肆虐着。
只是这一阵的疼痛虽然来得极猛烈,可却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久久持续,而是极快地便就缓了下来。好一会儿儿,平生才睁开眼,轻轻舒了口气,望向站在身边的昊天,便要依照兄弟之谊,起身行礼。
「平生,你还痛得厉害么?」昊天伸手示意他不必拘礼,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却故意不动半分声色,堆砌起了满脸的关切,明着里询问平生,可话却全都是说给千色听的:「为兄方才听云泽说,你这宿疾最近越来越厉害了,简直就像是没了消停一般。」
「多谢兄长关切,云泽素来就喜小题大做,莫听他夸大其词。」平生淡淡含笑,轩眉往上略略一挑,那种极内敛的神色在唇边蔓延,压低的声音低沉的嗓音极其轻柔而缓慢,如同潮水从远处一波波地荡过来:「每日虽也还是照例要痛上一痛,可比起以前,也已是缓和很多了。」
听他如是说,彷佛这痛就像刮风下雨似的习以为常,昊天自然是不信的,可到底也明白他的心意,知道他不愿别人担心,倒也觉得没有必要在这问题上纠缠。「见你日日公务缠身,却还要遭这宿疾折腾,为兄甚为不忍。」三分刻意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昊天语带深意地开口:「近来为兄一直在寻思,只望能觅一个法子助你根治这宿疾,一劳永逸。」
「多谢兄长挂心,只是我这宿疾究竟因何而至,我自己至今也还未可知。」平生似是并不在意,缓缓摇头,举止轻而温缓,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虽然事关日日折磨他的宿疾,可他仍旧不紧不慢,彷佛万事皆似成竹於胸:「本源尚未探究出,若这么贸贸然地想要根治,只怕是不易罢。」
听罢了平生的言语,昊天在心里暗暗轻笑——
要根治你这宿疾,怎么会不易?!如今不只是是容易,还要一箭双雕!
「不管如何,只要有法子,试上一试也无妨。」在心里打定了某种主意,昊天似是不经心地笑了笑,看似随意地拍了拍平生的肩:「时候也不早了,为兄先回凌霄殿了,你好生休息,莫要太操劳。」
平生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颔首。
……
千色一直身处极度的惊愕之中,知道昊天将她从那琉璃瓶你释放了出来,她才恍然发现,自己佝偻着身躯,蜷缩在凌霄殿后殿那冰冷的地上。或许是因为冷,她的身子如风中的落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气若游丝,似乎是从那灭顶的绝望中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
而此刻昊天高居御座之上,居高临下,一脸会意地似笑非笑,却还偏生要明知故问:「千色,方才那个人,你可认出他是谁了么?」
「他——」千色抬起头,一时失神,直直地看着昊天,脸上带着迷惘,但眼眸里却已是有了些喜色,灿烂妩媚得像在血中绽放的花,灼亮得不可思议,只是声音依旧干涩嘶哑:「他就是北极中天紫微大帝——!?不,他分明是青玄——怎么会——」
一字一句,带着冲疑与愕然,带着不可置信,她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只担心这是幻梦泡影。末了那踌躇的尾音渐渐消失,轻得如同坠在花瓣上的雨滴,消失得无形无声。尔后她垂下眼,眼眸总算稍稍恢复了往昔的清灵,可其间却是一片谁也窥不见的氤氲。
那一瞬千色眼眶发热,说不清眼中迅速汇聚的究竟是喜极而泣的一泓泉,还是经年累月蓄积的酸楚与悲凉——可也就在那一瞬,她也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狠狠地闭眼,深吸一口气,硬是将即将决堤的潮水给催逼了回去!
昊天在锁妖塔中曾经说过一句颇有暗示性的话,那时她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可后来见到青玄的那一刻,她惊喜交加,忍不住喜极而泣,他却是捂着胸口——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你想必也悟出了,他当初为了要救你,挖了自己的心置於你的身上,如今只要你一哭,他便就胸口剧痛,痛不欲生,难以忍受。」见她这样的表情和举动,昊天只是冷笑:「平生他如今这副模样,可说都是拜你所赐。你既是对他一往情深,想必也是不忍心见他受苦的罢?!」
「他——」千色双眸一闭,蓦地狠狠抽了口气,然后她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睁开眼眸:「他——」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即便是强撑硬忍,可尾音仍旧是哽咽了下去,气息难以顺畅。
原来她一哭他就会痛……
「他什么?!」昊天幽眸一敛,他轻扬嘴角,不动声色地看她脸上有些心神难定的表情,故意把一气呵成,把话说得尖酸刻薄:「你以为他会和你相认么?你以为他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小子么?你以为至此就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么?莫要白日做梦,妄想攀龙附凤,你如今重罪在身,已是被削了仙籍,诛了修为,与他云泥有别,而他回归神职之前饮下了三途河的忘川水,前尘往事如同过眼云烟,早已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罢这番言语,千色惊愕了!
昊天本以为千色对此定然会难以接受,指不定又会有什么难於收拾的事,便就紧紧攥住手中的镇魂琉璃瓶,打算趁着她尚未发难,将她给囚禁入内。
可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千色并没有他与效忠的癫狂。她愕然了半晌,整个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脸上的表情带着失望与悲凉,却仍旧是笑容,木然而僵硬。
「他——」她轻轻开口,往昔一切的回忆像被水渍浸透一般交融,每一个片段都在她的眼前觞筹交错,错综成了混乱而模糊的一片,最终她缓缓低下头去,颤抖着将脸埋入掌中,声音低得近乎喃喃自语:「他还活着……还活着就好……那就好……真好……」
不过极轻的几个字,语调之间溢满了凄酸的滋味,还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惫。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压在的心头,让人碎心裂肺的疼着,不负重荷。
「你——」
这下子反倒是轮到昊天愕然了。若她癫狂发疯,那他还可以用更尖酸的言语刺激她,可如今她这副模样,令他也隐隐觉得不忍,彷佛在继续言语刺激,他也有了罪恶感,生生成了欺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其实她如今也的的确确算是个弱女子。她的手脚之上还戴着浮黎元始天尊所与的缚妖镯和锁妖镣,锁骨上还挂着长长一截锈迹斑斑的锁链,而那嵌入皮肉里的部分竟然已经开始呈现出乌黑的色泽,令人不忍猝睹。
想来她这些年在锁妖塔中,的确是过得生不如死,可若是她得知了一切真相,又会是怎生的一番情伤?!
「本尊怜你早前有功,如今倒也可以网开一面,恩准你在他身边。」昊天勉强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千色,表面上一派威严,可心里却已是有了些不忍。稳了稳心神,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这才转过头去,保持着居高临下与不可一世:「只是你需得要答应本尊几个条件。」
并没有任何喜出望外的惊愕表情,听罢这一番言语,千色仿若未闻,唇边的苦笑越发显得幽幽地,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只是静静地抬起头来看他。
昊天居高临下与她对视着,只觉得她那一双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要用目光刺透了他,心里越发觉得说不出的烦闷,更显得脸色阴沉难测。就这么对峙了许久,他总算才避开目光,转身启了唇:「此事关乎六界安危,牵连甚广,第一,你不可将任何细节告知他人。」顿了顿,他咬了咬牙继续道:「第二,别妄想让他忆起往昔的什么荒唐事,且不说他什么也忆不起,就算是忆起了,於他而言,也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千色是什么表情,他并不知晓,只知道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言语。
是认命了么?
他甚为怀疑!
「至於第三——」莫名其妙的,一股难言的烦躁从心底升腾起来,他突兀地转过身,眼神透亮得近似犀利,显得尖锐而充满胁迫:「你要牢记,绝对不可碰触他,除非你想害死他!」
「碰他便会害死他?!」心里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酸楚瞬时便涌上眼睑,千色深吸一口气,那么无声无息地将所有情绪强行压抑了。
「没错!」昊天满脸阴郁地点头,左思右想,总觉得只是几句告诫,对这个感情用事的女子只怕不会有太大的效果。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放心不下,便就蹙着眉,在她身上施下了法术。末了他冷着脸,还不忘再次出言,一番叮嘱告诫:「本尊已经在你身上施了法,你若是不听劝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者妄图悄悄碰触他,那么,便会遭受如同凌冲的痛苦!识时务些,莫要自讨苦吃!」
虽然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施下的究竟是什么法术,可千色却也明白,他既然敢让她去到青玄的身边,必然就有把握让她绝没有任何的机会。
其实这倒真的不打紧,她只要能再看看青玄就好……
再看看青玄就好……
「还有——」见千色不说话,昊天心里免不了又疑心她是在做别的打算,本能地开口想再做别的告诫,可一旦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甚为词穷。其实不仅仅是词穷,他隐隐还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心中的烦闷更甚,只能悻悻地长叹一口气:「……算了,姑且就这些吧。」
「多谢帝尊成全。」她轻轻俯下身,以头抢地,明明是感激,可那不起丝毫波澜的声音里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坚持,痛苦的滋味如同陷入皮肉中的此,怎么也拔不出来,在骨头里面辗转厮磨着,最终极轻极轻的两个字,像是一把无形的匕首,划破空中近乎凝滞的空气,无声地碎了一地:「多谢——」
听得那声「谢」,昊天突然觉得,那其间隐含着的似乎还有什么绝妙的讽刺意味。「对了,你那孩儿如今还在干元山的莲池里,几时有机缘,本尊会安排你母子见上一面的。」面无表情地,他眼睛微颤地眨了一下,重睑浓睫遮过沉潭的的颜色,说得虽然是轻描淡写,可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无疑是另一层的威胁和告诫。
不等她回答,他轻哼了一声,话锋略转,一针见血,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已是径自转身,拂袖大步而去:「你好自为之罢!」
……
神籍司的府库中,云泽元君手握碧玉寸瀚管,正蘸着朱砂核对神籍。而闲来无事的凝朱,则是手拿着一只锦鸡毛的掸子,在那明明就一尘不染的书架子上心不在焉地东扫一下,西扫一下,嘴却是不肯闲着——
「……元君大人,听说那昊天帝尊专程差人送了个侍女过来——听说是个妖身修行,功德未成的……」她絮絮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扬着鸡毛掸子,偶然一转身,发现云泽元君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免不了没大没小地,竟然故意在他使劲地抖着鸡毛掸子找存在感:「……云君大人……咱们紫微垣里的仙娥侍女海了去了,个个聪明伶俐,有什么事办不成的?何须他这么多此一举……我看呀,他八成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说到了最后,她仍然难改旧脾性,索性将鸡毛掸子给搁在他正在核对的那一卷神籍簿册上,一手叉腰做茶壶状,蹙着眉,满脸疑神疑鬼的表情。
「小凝朱姑姑,你又口不择言了。」云泽元君被她这么一叨扰,手里的碧玉寸瀚管都冷不防落了地。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他双眸深邃闪亮,薄唇弯成了微笑的弧度,躬身拾起笔,悠悠开口:「这有何稀奇的?你可记得,当初你不也是妖身修行,功德未成就入了紫微垣的么?你如今这么恶言揣测昊天帝尊,若是被平生帝君闻悉,只怕你又要被禁足,没机会跟随帝君去那长生宴了——」
说到最后,他眼见着凝朱因「不能去长生宴」的推测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神色变得有些僵硬,自己心情一下子似乎就好起来了,笑得越发灿烂:「听说那神霄派的玉曙仙君全权负责长生宴——」故意又叹了一口气,他言辞闪烁,却偏偏还要寒碜人:「好个玉树兰芝的后起之秀,堪称咱们天界的青年才俊,明日之星,若是这次见不到,那可实在遗憾呵——」
「元君大人!」凝朱本还担心自己会不会真的多嘴被禁足,以至於不能去「长生宴」,如今听来这完完全全是戏谑,自然气得跺脚,一把抓住鸡毛掸子,狠狠摔在桌上:「你,你在胡说什么?!」
她虽然是气急败坏在撒泼,可这话题到底涉及自己的心上人,小女儿家的娇态毕露,自然忍不住脸颊微红。
她心仪玉曙的事,云泽元君早就知道了,而玉曙如今似乎也不若之前那么避开她了,虽然仍旧客气而疏远,但她倒也不在乎,只打定主意,这辈子非得要缠死他不可!
对於凝朱的口是心非,云泽元君失笑不已,无可奈何地看着那被重重一摔之后仍旧横在神籍簿册上鸡毛掸子,知道只要她在旁侧,这核对神籍的工作就没办法进行,只好变着法儿打发她走:「好了,小凝朱姑姑,我看那侍女应是已经来了,辛苦你去替她安排安排,无论洒扫还是涮洗,姑且指派些杂事给她罢,也别怠慢了。」
「知道了。」凝朱悻悻地应了一声,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轻轻一哼,毫不掩饰心底的愤然,转身就出了神籍司的府库,压根就没再理会那可怜的鸡毛掸子。
哼!
洒扫?!
涮洗?!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阵阵冷笑。
本来听说那侍女是妖身修行,她思及自己的前事,倒还有些莫名的好感,可后来听说是昊天刻意安排过来的,就免不了要笑一声冤家路窄了!实在不巧,昊天那老家伙,当初不仅不肯施以援手救她师父,后来竟然还设计暗害了她的师尊,将其投入化妖池,可谓是旧隰已久,这侍女既然是昊天那处派来的,估计也和昊天一样,不会是什么好鸟。这一次她正有满腹的气无处出,就拿这个倒楣侍女来泄愤解气!
到了紫微垣籍管司的后院,远远地,一个小仙娥就指着屋檐下一个背影告诉凝朱,只道那就是从昊天那处派来的侍女。
凝朱看着那背影,心里喀嚓了一声,顿时有点犯疑地眯起眼——
元君大人不是说那昊天派来的是个妖身修行,未曾得道的侍女么?可那背影为何看起来白发苍苍,怎么都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
这这这,若是个小丫头倒还好,什么活儿最苦最累,只管派给她,只说是什么「天将降大任於斯」这类狗屁倒灶的借口,便可将自己泻私愤的事给掩盖了。可如今她该要差这么个老太婆去当什么值呢?劈柴,她举得动柴刀么?浣衣,她会不会推说身子骨不灵便,弯不下腰去?
难办呀,难办呀!
最终磨磨蹭蹭地走到那老太婆的面前,凝朱暗暗决定,不管如何还是得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便故意昂起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派头:「你就是昊天帝尊那处差来的侍女?!叫什么名讳,先前在哪处修行?」
那老太婆微微佝偻着背,只是埋着头并不搭腔。
「姑姑我问你话呢,你怎的不回应?」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见那老太婆的回应,凝朱顿时气不打一处出,语气也免不了严厉了起来:「你低着头做什么?心虚么?把头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