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2 / 2)

黛色霜青 则尔 7722 字 2天前

闻言,那老太婆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那满头的白发轻轻滑向旁侧,露出来的竟俨然是一张凝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熟悉脸庞——

「你——」被这张脸震慑住,凝朱惊然失色,吓得得一口气提上去,好半晌没能缓过来,如同被一道霹雳自头顶划过,惊愕得脑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颤:「你是千色师尊!?」

她眼前的这个老太婆一般白发苍苍的女子,实实在在是千色,绝对错不了。那般的眉眼,神情,俯仰天地之间,唯有那个曾经威名震彻六界的女子才能有这般浑然天成的气韵,不见一丝矫揉造作。

千色没有死,这於凝朱而言自然是一个可喜可贺的好消息,换做是平日,她即便没有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必然也会手舞足蹈一番。只是这一刻,她却久久地看着眼前的千色,更加震慑於那红颜白发的尴尬与憔悴。

这,还是当初那个威名远播的女上仙么?

她静静站在那里,清瘦的脸上无波无澜,如一泓被世人遗忘的干涸泉眼,那般形容枯槁,面目憔悴,嘴唇的色泽与脸色一样苍白,瘦得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鬼魂。虽然容貌没有太大的改变,可那曾经的桀骜与气盛,已是近乎消失殆尽,再也觅不到一丝一毫的踪影。

「师尊,你——你怎么会变成——怎么会——」凝朱久久无法回神,就连嗫嗫嚅嚅的询问也是结结巴巴,尾音消失在了那愕然的语调中,就连问题也无法顺利地出口。

这么百余年,她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何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凝朱,你变了。」千色静静看着凝朱,启唇开口,当初那清冷的声音,如今竟也如同是被风化被雨水磨蚀的岩石,涩涩的带着难以形容的低哑。

一时之间,凝朱虽然还身处极度的震惊之中,可到底耳朵好使,将千色的话给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有一种欲泪流满面却死也挤不出一滴眼泪的沮丧感觉。

师尊说她变了,是指她之前那故意趾高气昂的恶劣态度么?

天可怜见,她绝非有意在千色师尊面前显出这么一副尖酸刻薄不可一世的模样,更无心表现出这么有恃无恐的派头。要知道平素里,这紫微垣的仙娥侍宸们,哪一个不是和她称兄道弟,相处和睦?

而千色师尊,早前听说是被投入了化妖池,如今看来,应该是有内情的罢?只是被削了仙籍,这倒是的的确确的,她曾经在云泽仙君的神籍司府库里见过记载千色仙籍的那一册卷簿,千色的名讳被殷红的朱砂给涂掉了。

那种殷红,令她心惊胆寒,如同而后噩梦你时时出现的场景,一辈子只见过一次,却是再也忘不了!

毕竟她是亲眼看着青玄师父挖了自己的心,那种鲜血喷涌的刺激,每回想一次,都令她忍不住头晕目眩!

「师尊——」她急急地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有无数的问题,却也不知该要如何问起,冲疑了好半晌,才终於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来。

如今既然千色师尊被指派到了这紫微垣修行,她自然要多加照顾才对。毕竟她这条小命,当年的确是师尊从那夭枭君和瘟兽的手中给救回来的,於情於理,都不能怠慢了!

思及至此,她突然想起一向神秘莫测的云泽仙君,骤然意识到他委托她前来的目的。只怕云泽仙君早就知道昊天指派来的是千色师尊了吧?!

「师尊,我知道你喜静,我安排你去扶桑树下当值好么?」在千色面前,凝朱再也显不起半分的傲气,突然就谦逊了起来。「那里安静,可吸收日之精华,於你修炼大有益处。」

在凝朱看来,这安排应是不错的,毕竟千色与这紫微垣里的侍宸们当初有过过节,无论在哪里当值,只怕都要受人冷落,倒不如安排她去扶桑树下,那里是紫微垣之中最具天地灵气之处,当初资质愚钝,久不开窍了,云泽仙君也是勒令她在哪里修行的!

如今再想想,昊天那老家伙果然是不安好心,恐怕是明知当初北斗防卫司的侍宸们败在千色手下,所以如今故意指派千色师尊来这里——

这样想着,她在心里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言语狠狠地咒着昊天!

只是对於凝朱这个自以为合适的安排,千色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我听说那北极中天紫微大帝——」她平静地望着前方,声音嘶哑低沉,那里面蓄积了太多的惶惶不安,太多的恐惧担忧,似乎把心也一并侵蚀得空洞了,终於她说出了那句话,竟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整个身子都已麻痹:「凝朱,你可有办法安排,让我离他近一些么?」

「师尊,你——」凝朱挠了挠头皮,因着不识真相,自然满眼都是莫名其妙的疑惑,不明就里。想了想,不知千色此要求的目的在何处,她也不便多问,便就自作主张地应承了下来:「这应是没什么问题的,今晚伊始,就由您代替我去伺候帝君批阅公文,洗笔研墨罢。」

……

捧着茶盘里新沏好的广寒银梭,千色一步一步缓缓步向那灯火通明的紫微殿。

据凝朱所说,这「广寒银梭」是北极中天紫微大帝最喜欢的茶,萃取广寒仙子秘制的茶叶,置於扶桑树上阴干,可谓同时吸取了日月精华,夜间批阅公文之时尤嗜饮之。

这一点她倒是没有料到的。她对茶水并不挑剔,连带的青玄也不怎么喜欢茶水,倒是口渴起来,鄢山之下那条溪中的清水,他也能毫不讲究地牛饮上半桶,以衣袖拭唇,大呼「过瘾」!

对於这差异略略地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感,她稳了稳心神,一步一步步上那紫微殿的极长阶梯,犹记得上一次她背着青玄上这阶梯之时,她可谓是釜底抽薪,背水一战,只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可如今她满心都是希望,心底反倒是惶惶的,竟是难以言喻的忐忑不安。

推开那紫微殿的大门,那御座之上身着紫袍埋首御批的身影,竟是让她的手开始有些颤抖!

那就是北极中天紫微大帝平生帝君么?

可在她的眼中,那不是什么帝君,那是她的青玄呵……

没有想到,万念俱灰之后,竟然还有机会再见到他……能见到他就好……他,还活着就好……

记不起是怎么到了他的跟前,也说不清自己是何种的心情,她唯一记得的便是,她不断地在心底一再地告诫自己,绝不能流泪——

因为她一流泪,他就会痛……

听说是她累得他痛了百余年,日日受着煎熬般的折磨……和他当初挖心相救的疼痛与这疼痛比起来,她只觉得,她在锁妖塔中所经历的一切,实在是不值一提……更何况,如今她怎么舍得再让他痛……

站在他的面前,离他不过咫尺,她能看清他的垂在鬓边的发丝在夜明珠的光晕之下,泛着柔和的光亮。再也无法压抑,她屏住呼吸,脱口便要唤一声「青玄」,可张开唇,她才发现,她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昊天所施下的法术!

她站在他的面前,无法说话,形同哑巴!

心中无法压抑的郑皓,还不待她回神,他倒是一时诧异之下抬起了头。

那一瞬,千色看清了他的眼睛。沉得比夜色还浓的眼眸,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极深邃的黑,其间的温柔彷佛静止在亘古之前,熠熠生辉。唯一不同的是,当初的他,眼眸中爱意与深沉交织缠绕,不屈不挠,不依不饶,可此刻那双眼静得不泛波澜,似乎是无欲无求。而他的眉,好像是微微蹙了起来——

他为何要蹙眉?

千色惶然如同惊弓之鸟,在他的注视之下,如同被晾晒在沙滩上的一条鱼,脸颊近乎麻痹地疼痛。

是她如今变老了么,变得难看了么?她知道这满头的白发极是难看,她也知道,如今的她,比不过百余年之前的模样了……

他还会喜欢么……

他会嫌弃么……

冥冥之中,她看到他的唇微微动了动——

「不是一向由凝朱伺候笔墨么?」蹙着眉,平生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个陌生女子,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阖上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心:「你是新进来的?叫什么名字?怎的云泽未曾向我提过?!」

这一瞬,千色才想起昊天所说的话来——

他喝下了三途河的忘川水……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满脸木然,只觉自己身子似乎在摇摇晃晃,难以支撑,可实际上却是竹竿一般麻木地直立着,想说什么,可最终她只是张了张唇,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你不会说话?!」从她的平生似是看出了些端倪,这才显出了一丝微微的讶异。随后他垂下头去,继续批着未阅完的公文,不甚在意地轻道:「算了,你且研墨吧,不会说话倒好,省了絮聒,静些。」

虽然他开口让她研墨,可千色却不知自己那样愣愣地究竟站了多久,待得他再一次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她,她才颤抖着手放下那茶盘。

研墨么?

以往都是她抄经,青玄在一边研墨的呵……

从未有过为他人研墨的举动,也不知能不能做好……

手上研着墨,可她的眼缺一直黏在他的身上,一丝一毫也舍不得移开。虽然那面容已是不同了,可在她的眼中,他仍旧是当初那般模样,似乎不曾有过任何的改变,就连握笔时那微微蜷着的小指,也如出一辙……

平生提过笔来蘸墨,许是一时不察,手略略碰到了千色的衣袖。那一瞬,千色脑中却是入炸雷一般地回想起了昊天的告诫——

绝对不可碰触他,除非你想害死他!

她如同被什么无形的可怖的东西啮啃了一般,倏地收回手去,忙乱之间,竟是动作太大,不慎打翻了那墨砚!

沉重的墨砚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而那乌黑的墨迹却是在地上飞溅,有的甚至溅到了他的皂靴与紫袍之上

平生并不明了这其间的细节。看着那被打翻的墨砚将地面弄得一片狼借,他低低地无声叹了口气。「罢了,你先下去吧。」搁下笔,他轻轻挥手,示意她退下:「去唤凝朱来伺候笔墨罢,她知我平素的习惯。」

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千色难堪地立在那里,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已经一点也认不出她了,於他而言,她只是个陌生人,连凝朱也不如……

蹲下身子,她想要去捡拾那摔成了两半的墨砚,却发现御座之下,他的影子在夜明珠淡淡的光晕中投下。

如同被雷击一般,她只看着那影子发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着一场梦,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碰不到他的人,能碰碰他的影子,这是否也算是一种安慰?

伸出手去,她才愕然发现,那手如今实在颤抖得厉害,好不容易碰到了他的影子,她紧紧咬牙,深吸一口气,狠狠忍住眼泪,如同自己碰触到的是他的躯体,一下又一下,轻轻的抚摸着,心里却是一片难以言喻的萧瑟——

无边无际的悲凉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瞬间将她淹没。她本以为她能够接受这种陌生,可如今她才算是真正明白,为什么凝朱得知玉曙遗忘自己之时会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喻澜宁肯放弃一切,也要带着倨枫四处寻找合适寄居的躯体,不愿意让其堕入轮回……

原来那一世相恋的记忆,已是如同泡影一般无影无踪了。

那坐在御座之上的,她虽然认识,可却已无疑等同於一个陌生人。

依依不舍地收回手,她起身,浑浑噩噩,丝毫不觉自己如今脚步已是踉踉跄跄,直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喝止——

「等等,你且先站站,我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