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2 / 2)

黛色霜青 则尔 7662 字 2天前

「平生,你——」御国紫光夫人降下云头,见着平生胸见那悟到深深的爪印,强忍着怒气,脸已是颇为发青:「你不是说要回紫微垣么,几时竟然也学会了阳奉阴违这一套?」

平生并不搭腔,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下一瞬,他的胸口突然裂开一道伤口,鲜血奔涌而出!

……

搁下手里的针线,千色理了理手中那缝制完毕的喜服,抬起头望了望屋外苍茫的暮色。

这喜服到底是一针一针缝完了,搁在这里吧,即使那个当初向她讨要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可到底那人曾经存在过。

也不知这鄢山之上的一切会存在多少年,尔后便风化无痕。

一切终归是要尘埃落定的……

将那喜服叠好搁在床榻边,她起身站在桌案前,一番思索,提笔写下了一首词——

细雨送黄昏,遗梦南柯忆到真,执念萍逢成落寞,贪嗔,缘浅情深各几分。

云过月无痕,彼岸花开不可闻,持手难留来去者,拂尘,犹自悲欢饮水人。

她并不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这么一阕词,那般粗糙,也不过是想表明她的心境罢了……

她与他的一切,终是南柯一梦。

最终不舍地再回眼望了望这寝房内的一切,包括那喜服与尚未完成的凤冠,她终於下定决心,便往门外走。

却不料门外竟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哪里,竟似乎已是等了她许久的模样。眼见她一出来,那人便就立刻望向她,眼眸中深长缱绻的悲怜,表情是前所未有地严肃,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又万分地温柔。最终那人薄唇悠悠的一叹,出声询问:「你这又是打算要去哪里?」

此人正是半夏。

望着眼前这熟悉的面容,千色毫不惊讶,只是轻轻一笑,答得甚为云淡风轻:「紫微垣……」

「本以为你离开,便就不会再回去……」半夏话语中似乎有着诸多暗藏的感慨,那话语一字一字,慢条斯理的进入她的耳中,到最后,竟然成了一种规劝:「你这次回去,是打算要继续那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么?」

这样的言语,无疑就是昭示,半夏根本就已经知晓了青玄和平生是同一个人,而且他绝不会是才知道的!

只是对於半夏的意图,千色也已经不想再去猜测了。她摇了摇头,明明直视前方,却又似乎是对一切视而不见,眼就这么无神地愣愣定在了一处,像个已经没有感觉的躯壳,整个神色显出一种极可怕的空茫:「我去把心还给他……」

「糊涂!」半夏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像是已经全然猜透了她的意图,声音嘶哑低沉,蓄积着惶惶不安,恐惧担忧,甚至还有深重的内疚,把心也侵蚀得空洞了:「你却为何不问,他当初把心给你之时,可曾有想过要你还?」

「青玄必是不会要我还的,只是青玄已经不在了——」千色低垂着头,眉目平静,眼底没有一丝的波澜,极轻的声音里蓄着极淡然的拒绝,颊上始终是一片缺乏血色的苍白,瞬间便将彼此原本咫尺的距离拉得远如隔绝到了千里之外:「所以这颗心还是还给平生帝君罢。」

「平生,青玄——」咬着牙,半夏一字一顿,似是在强忍着什么:「那不都是他么?」

早在千色将青玄带回鄢山之时,他便就已经知道青玄的真实身份是入轮回经历男女之情的北极中天紫微大帝平生了。其实也是因为含蕊同北阴酆都大帝闹翻之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幽冥司,投奔了居於玄都玉京仙殿的御国紫光夫人。不仅仅如此,就连将赵晟送去宁安王府等等一系列的事,也都是御国紫光夫人暗地里点化含蕊的。原本他得了含蕊的消息还不明就里,后来才知道,含蕊为了赵晟,私自撕了生死簿。而要为自己那人身仙籍的儿子渡劫,唯有浮黎元始天尊座下的十二位帝君才能办得到。这事本就枣手,北阴酆都大帝虽然身为外公,必然也是不会轻易应允的,却不想那青玄竟然有着如此非凡的身份与地位,他便就自然守口如瓶,从善如流。

甚而至於,那时也是他故意怂恿毫不知情的木斐空蓝等人将千色与青玄的关系给故意暧昧化的,为的当然是寒碜风锦,却不想青玄竟然对千色认了真。

这无疑是更合他的心意,毕竟那时千色情伤累累,又天劫在即,若是能得一个如此身份之人全心呵护,倒也无需他们瞎操心了。

所以青玄对千色的情意,他不仅乐见其成,更是时时不忘借着各个师兄师弟於无形中推波助澜,然而他也不忘牢牢保守这个秘密,就连白蔹也未曾透露过分毫。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一切美好的预想最终竟然会往这样一个不可收拾地局面发展而去。是该叹一声天意弄人么?

如此一来,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内疚?

「平生是平生,青玄是青玄。」终於抬起头了,千色直直地看着半夏,脸上笑容带着迷惘,可眼眸灿烂妩媚得像在血中绽放的花,灼亮得不可思议,可声音却是干涩的嘶哑:「平生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青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半夏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要说什么才能使她打消念头,便只好祭出杀手鐧:「你若真的打算如此——那孩子又该要怎么办呢?」

他联合白蔹风锦等人前往干元山夺取那颗囚魂珠,为的就是这——他不相信,哪一个为人之母的,能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儿!

只可惜他却不知,螳螂捕蝉,那隐匿在后的黄雀也是为人母者。

「半夏,你不必危言耸听了。」御国紫光夫人现身鄢山之上,语调里有着责难,而稍稍顿了顿,沉稳又富含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不折不扣的威胁:「却不知你可还记得我当初施与你一家三口的恩惠?」

「夫人!?」半夏大为震惊,一时嗫嚅,全然不知如何应对了。

千色从没见过御国紫光夫人,当然识不得眼前这妇人的身份。而御国紫光夫人却已是先发制人,双眸紧紧盯着他,刻意淡然地开口道:「小雀儿,我是平生的母神,你可知平生他受伤了?」

之前听平生说要回紫微垣,她便打算私下里来鄢山找这小雀儿的麻烦,却不料平生阳奉阴违,竟然先一步赶往鄢山。若非遇上夭枭之时,她正巧途经,一切只怕已是不堪设想了!

「受伤?」乍一听这消息,千色便就急了,只觉唇间似是涌起一道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续到舌根,苦不堪言。她疾步上前,那满脸的震惊於担忧全都借由言语显现得明明白白,清清晰晰:「他怎么会受伤?他伤了哪里?严重么?」

御国紫光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言语冷漠中带着点轻蔑:「你与他春风一度,他的修为几乎都被你吸了去,遇到强敌,哪里还有抵御之力?」

千色被这话哽得言语不能,只是低着头保持沉默,脑中反反复复地都是一句话:

你会害死他!

你会害死他!!

你,会害死他……

见千色这么一副模样,御国紫光夫人倒也有些於心不忍。其实,她并不见得多么厌恶眼前这个女子,只是因着自己儿子为了这个女子不惜对她阳奉阴违,甚至连性命也不爱惜,难免会有迁怒。缓了缓语调,她试探地询问:「你可是真心望他好?」

千色抬起眼来,眸中已有泪光,却是屏住呼吸只能忍着,生怕一个不慎眼泪淌下来,再给平生平添疼痛,只能咬紧牙微微颔首。

御国紫光夫人几乎是不忍猝睹了。

「那你——」她本想将那挖心相还的言语只说,却发现自己如今已是说不出口,只能含含糊糊地一语带过:「那你便做你该做的去吧!」微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口气,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将你的孩儿交给我吧,无需担心,这既是我的孙儿,我必然会带他去玄都玉京,好生照料的。」

颤抖着手,千色从衣襟里掏出了那还带着她体温的囚魂珠。那红彤彤的珠子里,那如絮一般漂浮着的物体已是缓缓结出了个婴孩的轮廓。

那就是她的孩儿么?

尽管万分不舍,尽管不情不愿,可最终这颗珠子仍旧是不得不从她的指尖,落入了御国紫光夫人的掌心……

……

平生在紫微殿里打坐休憩。

他胸口上的伤痛得极厉害,像是陈年的伤口未曾癒合完全,一个不慎便将那本已结痂的脆弱肌体给全然撕裂了一般,锥心刺骨。可是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遇到夭枭君之后便就受伤,尔后他的母神出现,竟是下令随侍的玄都玉京侍者强行将他送回紫微垣疗伤!

他半路折往东极鄢山的主意也是突然兴起的,而母神——想必也是打算去东极鄢山,否则也不可能会打那里经过!

母神为什么会去东极鄢山,莫不是相对千色不利?

如今他倒是越来越担忧那只小雀儿了。早知便不管那瘟兽如夭枭君的闲事,也不会有这许多的意外!

紫微殿的殿门似乎是被谁轻轻推开了。平生心中莫名地一悸,睁眼一看,却见来者竟然是一身鲜红衣裙的千色!

仍旧是一身鲜红的衣裙,可他总觉得,这身红衣说不出的古怪。

见到相见之人就这么出乎意料地现身在自己面前,饶是平生,也难以压抑胸口翻涌的情绪。可惜那情绪翻涌得狠了些,绞着气血也一并上涌,疼痛瞬时加倍。「你不是说你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鄢山……么?」捂着胸口,他明明有着难以言喻的窃喜,可却还是说着负气话。

千色一步一步徐徐地走近他,即便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压抑不住言语中的颤抖,吐口而出的是极莫名其妙的言语:「鄢山上的转日莲都开了……」

「那一日上山不就已经开了么?」平生有些纳闷,见她立在御座前,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心思早就没在这问题上了,却还本能地继续着无意义的询问:「有什么特别的?」

「的确是没什么特别的……」她在他的怀中瑟缩了一下,尔后抬起头轻轻地笑,只是伸手撩了撩满头乌丝,仰起窍细圆滑的颈项,任紫微殿中夜明珠的光晕熨贴着她每一寸肌理,最后投射在御座上,与他的影子交融,映出暧昧而深浅交错的阴影。再后来她竟是第一次伸手,主动揽住他的颈项,手指轻轻抚触着他胸口的伤,忆起他当初为她挖了自己的心,那种痛楚几乎是无法想像的。「帝君你好好休息吧,从今往后,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你是说真的么?」平生敏感地觉察到她极为不对劲,可一时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忍住伤口的疼痛,他热烫的薄唇蜿蜒到她颈间,反复轻咬着,尝尽了那即便尝过千万次,仍旧无法释怀的滋味,尔后黑眸笔直的望进她的眼底,不许她挪开视线:「莫不是见我受了伤,你便就说些讨喜的话取悦我?」

千色摇摇头,任他在那宽大的御座上躺下,伸手轻轻覆住他的眼眸,心里默念着御国紫光夫人所教的咒语,被她冰凉的手覆住双眼,平生心中大恸,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莫名恐惧感,他想说话,可是眼皮却不由自主地越黏越紧,睡意犹如浪潮一波一波侵袭而来,捆绑着他,束缚着他,像是要将他就此拖进无边的黑暗当中,永永远远地埋葬。

……

终至於尘埃落定,她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的容颜,看他平素犀利如鹰现下却紧闭的眼眸,飞扬的眉端,淡薄的唇线,好像有一支笔正沿着他的轮廓细细描绘,每一笔每一划,即便是日后历经罪孽业火的焚烧,她也会永永远远铭记这属於他的面容,生生世世,即便是天涯遥望,也定要相离不相忘。

从此以后,她与他再无关联,即便是她泪如雨下,他也不会再有丝毫疼痛。

她不过是他入轮回历情的一段过往,他归了神职,一切俱是遗忘,可她却陷在那段记忆中,再也无法自拔。

这世上总需要有一个人放手,也总需要有一个人铭记。

既然他已不记得,那么就由她来铭记。

不知他可看出了,她今日穿的是喜服,是亲手缝制了打算与他成亲之时穿的。

她可以放手把心还给他,却不知谁能把生生世世的承诺还给他。

让她最后再看他一眼,不管他是平生,还是青玄——

再会,再不相会……

……

一阵风轻轻拂过,那一身殷红的衣裙瞬间消失,平生的颈间全是濡湿的泪水,而那根他亲手为她做的金丝檀木簪子,「叮当」一声掉落在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