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朱颜泪
平生的这一声质问并非严词厉色,可太过突如其来,倒是一下让全无防备的昊天傻眼了。而那一瞬不仅仅的是昊天,在场的知情者个个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俱不知这场面该要如何收拾。
若是回答不是,那不是打了诳语?
他们是的的确确瞒了他极重要的事。可若是真的什么都照实说,只怕那后果谁也承担不起。而这其中又以南极长生帝君最是为难。若不说,千色那丫头着实是可怜,可若是说了,平生只怕也不会落得什么好结果。
正当那一片宁静越发往死寂发展,也越发激起了平生的疑惑之时,终於有那柔美却不失严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九霄殿——
「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在胡闹!?」
平生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只见他的母神——御国紫光夫人站在大殿门口。
那御国紫光夫人素来身居玄都玉京七宝山的仙殿之中,数万年未曾出过玄都玉京了,而今她於此现身,法相庄严,一身大红织金锦缎的外衫,霞帔是深青色,螺钿珠玉,织着金云霞凤纹,发上戴着九翟凤金冠,九只翟凤口衔细密的珍珠结子,摇曳在簪了宝钿的鬓侧,跃跃欲飞,极尽繁复,令人不敢抬眼正视。
「母神!?」昊天一见到御国紫光夫人,顿时喜了,忙不迭地奔上前,毕恭毕敬地作揖,原本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微微往下搁了搁:「昊天恭迎母神!」
幸好之前他得了消息,知道白蔹半夏那帮小兔崽子们胆大包天,有恃无恐,竟然敢潜入干元山的莲池,抢夺走了封印平生孩儿的那颗囚魂珠,平生与那只小雀儿又公然无故失踪。他心急如焚之下,自然知道这事决计不好收场,自己也拿平生没辙,便派了身边的太白金星前往玄都玉京向浮黎元始天尊求助。如今虽然浮黎元始天尊还未现身,可母神御国紫光夫人出现,到底也能稍稍压抑平生的气焰了。
「恭迎母神!」一干神祗也都纷纷躬身作揖,只有平生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错愕归错愕,平生记得,自己自从入主紫微垣开始,就几乎没有得空再见到母神一面,就连寻个机会前往玄都玉京,也免不了会遇上母神闭关入定什么的,回回都吃闭门羹,可如今久未露面的母神竟然会主动出现於此,他也就越发觉得这事不简单了。
究竟是什么大事,竟然请得动母神的尊驾?
不用多说,昊天定然是有什么事瞒着他的!
「平生——」御国紫光夫人轻轻唤着平生的名讳,只是径自走到他的跟前,言语极为轻缓,可其间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严厉:「你怎可如此目无尊长地质问你的兄长?!」
平生并不答话只是沉默,眼眸瞥了昊天一眼,见他彷佛心虚,不敢与自己对视,眉头稍稍便一蹙,接着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将目光给收了回来。
他不想解释什么,因为从昊天的言行举止中,他便已经窥出了些什么端倪,心中已是有了数。
御国紫光夫人一向酷爱这个次子,也了解他的脾性,而今见着这副情景,也免不了皱起眉头,低声轻斥了几句:「你可曾想过,你那性子素来倔强执拗,我行我素,一旦得理就不饶人,谁能瞒你,谁又敢惹你?」
对於这斥责,平生只是一笑。「母神,我既是个一旦得理便就不饶人的角色,那也就是说——」他开了口,语气淡然,言辞却很有分量,黑眸明亮得令人有点不安,短暂的停顿之后,简洁而颇具深意的言辞慢条斯理地直往那软肋而去:「如今理在我这处?」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借机抬眸若有所思地淡淡瞥了瞥在场众人的脸色,便已是暗地里有了八九不离十的把握。
「你莫要借着我话中的字眼来套话。」御国紫光夫人很明显是因平生那正中要害的言辞而怔了一怔,目光微微一凛,有那么一刻,她的脸上有些寒意,双眸仿若可以摄人心魄,低沉的嗓音威严不可侵蚀,自然平静得犹如宛转的风:「我今日可不是来同你说这些的,神魔大战在即,山河社稷图中除魔的玄机,你可是参透了?」
「没有。」平生应了一声,毫不避讳,并不曾因御国紫光夫人可以扭转话题的先发制人而有一丝慌乱,幽幽的声音兀自沉着而镇静,似黑夜朔月下悠扬的风声。
「既是没有,你却怎么还有脸做出一副浑不在意趾高气昂的模样?」
御国紫光夫人色厉内荏地嗔怪着,许是脸色不太好,那掩盖不住的细纹如今都显现了出来,密密地堆砌在眼角。
「平生前些时日虽然走了一遭轮回,却仍旧不懂男女之情为何物,自然参不透何谓日月阴阳纵横交替相生相克的起源道。」似乎早就料到自己的母神会有这么一说,平生很是冷静。他嘴角轻轻轻扬,那股与生俱来、内形於外的镇定全都噙在了笑里,气定神闲地往前一步,从容的脸上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所以如今平生才希望能觅个双行双修之人,寄望能对参悟山河社稷图有所助益。」
御国紫光夫人轻哼了一声,尚未回神,自然不知已经着了平生的道,还在兀自责怪:「这天界的仙家神祗多了去了,既是寄望有所助益,你却为何偏偏要选上个那样的……」
「那样的?」平生低低地一笑,立刻不失时机地收网收线,将御国紫光夫人给不着痕迹痕迹地拐进了自己的语言陷阱之中「却不知母神所谓的那样,指的究竟是哪样!?」
御国紫光夫人这才惊觉自己已是疏忽说漏了嘴,顿时哑口无言了。
「母神方才这么一番话,倒是同兄长如出一辙,也不知是母子连心,还是事先商量过。」不慌不忙地扫了一眼又恢复了死寂的九霄殿,平生转过身去,抬头直视那神龛上供奉着的开天辟地神祗像,依旧是那般温文似水的声音,表面上泛漾起无边的优雅和谦恭,可暗处却是带着咄咄逼人:「若母神指的是那只小雀儿——兄长将她送来紫微垣,却瞒着我在她身上施法,使得她有口不能言,就连与我碰触也似乎成了罪过,而母神如今义正言辞斥责我疏忽神职,可暗地里还是针对着她。我倒不明白,不过一只小小的雀儿罢了,即便是我枉顾身份与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怎么就惹得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如临大敌一般?」
言语之间,平生毫不避讳对千色的偏袒,也毫不隐藏地坦言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你说的一点没错。」被这么抢白了一回,御国紫光夫人虽自恃道行,可那向来理智冷静的脑子,也很难得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顿了许久,她才不得不很勉强地循着这个话题往下,极不自然地避开平生的疑问,强自镇定:「娄崧被封印在百魔灯中已是万年,想必时刻思量着出了百魔灯,如何翻云覆雨,报当日之仇,这六界生灵全都指望着你,你倒好,一心想着那小雀儿,全没拿众人做一回事,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一番故作严厉的斥责之后,她却更心虚了,心里隐隐有着预感,知道自己同样拿这个儿子没辙。
平生久久地站在原地,眯起眼来,微微侧着头,深邃的黑眸显得格外明亮,见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抬眼与他对视,不免幽幽冷笑。「既是得了母神这么一番责备,那平生也没脸留在这里,这便就回紫微垣闭关参悟山河社稷图。」他表面言辞谦恭,嗓音醇厚,可眼眸深处闪烁着缕缕幽沉,话音一转,森冷的容颜如同覆着三尺冰霜,幽瞳迸出点点致命幽寒,似要将空气也一并冻结殆尽:「只不过待得神魔大战之后,我定会亲自带那小雀儿回紫微垣,届时无论母神答应或是不答应,我都会这么做。」
尔后他拂袖而去,意态嚣张,丝毫不理会身后一干人等的错愕与自己那唉声叹气的母神,更遑论是那气得跳脚的兄长。
……
下了西崑仑,本该按着自己方才的所言回紫微垣闭关参悟山河社稷图的玄机,可平生驾着云,一番思量之后,半路又折往东极鄢山而去。
为了以防万一,他自觉还是不要将那小雀儿留在鄢山为妙。
其实倒也不是他对那小雀儿多么的恋恋不舍,食髓知味,他已是确定,自己同那小雀儿定然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且影响极大,否则自己那一向淡泊的母神又何至於摆出那样的意态?要想弄清这其间的来龙去脉,唯有把那小雀儿留在身边,才能抽丝剥茧,最终得到事实真相。
而且那小雀儿唯有留在紫微垣,他才能安心,东极到底不是个让人省心之处,倘若神魔一旦开战,那散仙聚集之处便会首当其冲!
只是平生却没有料到,在离东极不过百里之处,他竟是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你这吃里爬外的狗东西,本魔君这些年来四处寻你,你居然躲在这里……」
即使是身在云端之上,平生也忘不了那阴阳怪气尖细高亢的声音,和与那声音形成鲜明对比的半男半女的躯体。
那是魔君夭枭!
平生降下云头来,只见满身杀气的夭枭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给逼得一路后退。
乍看之下,那少年似乎有些面善,可平生却忆不起究竟几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终於被夭枭给逼得退无可退,那少年一声嗷叫,如同兽鸣,似是极为气愤:「当初是你将那心赏给我的,如今你竟然为了得到那些修为,想要吸了我的魂魄……」
平生顿时明白,原来那少年是只寄居在凡人躯体上的瘟兽。
看样子这两人似乎是早前有过什么协定,如今夭枭却是反悔,便打算要将这只瘟兽置诸死地。
夭枭浑然不觉平生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只是志得意满地继续逼近那瘟兽:「吸了你的魂魄,我便可以得了那近万年的修为……神魔大战之时便就多了一份胜算……日后,魔君一统六界之时,定不会忘了你的这份功劳……」
「休想!」那瘟兽双眼一红,如同要滴出血来一般,露出了森森地尖牙和锋利的指爪,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同夭枭拼个你死我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狠狠地嗷叫:「我再不会为你卖命……」
夭枭轻蔑了望着那瘟兽,扬起手来,阴阳怪气地尖亢而笑,话语中铺天盖地散发出摄人的戾气:「无需你再卖命,你只需交出你的命……」
语毕,一道银光倏地闪过,夭枭已是伸手向前,指尖生出幽蓝如同淬毒一般极尖利的指甲,直往那瘟兽的喉间戳过去——
平生右手拇指轻轻一掐,蹭破了食指的皮肉,借着那指尖凝起的细小血珠轻轻一弹,却犹如是锋利的兵器一般,击在夭枭的手上,使得她那五只手指的指甲齐齐断裂!
而那瘟兽也是趁乱虚晃一下,躬身滚到了一旁,险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哪个多管闲事的?!」眼见煮熟的鸭子从手里飞了,夭枭顿时就怒了,额间青筋暴露,回转身一声懊恼地尖利喝问,震得周遭的树木都抖落了不少树叶。
平生不慌不忙地越下云头,一身紫袍俊雅出尘,举手投足从容不迫、镇定自若,明明是一时多管闲事,可他却并不开口回应,黑眸会变得黝暗深沉,如同勾魂摄魄的符咒一般,让人只能服从,倒把那瘟兽给惊呆了。
「你是——」夭枭也惊得退了一步,好半晌敢长吁一口气,朝着他伸出手指,不怎么敢确认地询问:「你是平生!?」
「夭枭,别来无恙。」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平生眉目半敛,对她的惊愕视若无睹,声音没有提高半阶,却莫名地让人不寒而栗:「许久不见,你仍旧是这般的——」他客气的隐去了那最后的形容,可看他的神色,便也能猜出,他用以形容夭枭的词藻,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许久?」夭枭从那震惊中渐渐回过了神来,终於恢复了平素的的不阴不阳,她久久地瞅着平生,突然古怪地一笑:「不久不久……」
拖延着话尾,她已是扑了上来,使出了十足的力气,打算一探平生的虚实。
其实倒也不是自不量力,她自知不是平生的对手,可却也有把握,即使今日输在这里,平生也定不会怎么为难她,毕竟娄崧与她同用一个躯体,若她真的交代在了这里,万年神魔大战,平生定然会背上个胜之不武的恶名。
而且当年那与她在洞穴里激战的凡人青年,她至今还无法确定起身份,似乎自那次露面之后,那凡人就消声灭迹了。不知为何,她总有特别的感觉,直觉那凡人青年和平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探究竟。
眼见夭枭扑了过来,平生将手往身后一背,不慌不忙地往后一退便就避开了,接下来,夭枭的攻势越发凌厉,平生云淡风轻,全没有当成一回事。直到那瘟兽眼见有机可趁,借着这机会打算逃离。
当他觅着空隙,趁着夭枭攻向平生之时,从平生身后抆身逃走之时,平生却突然嗅到了他身上有极熟悉的味道——
那居然是千色的气息!
难道千色之前会与这瘟兽有什么关系?
按照夭枭所说,这瘟兽躲在这里东极不过百里的林子里,似乎时日不短了,难道这瘟兽在他离开之后曾经上过鄢山?
千色如今没了内丹,没了修为,若是——
他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担心千色遭遇什么不测,一时失神,竟然没能躲开夭枭的袭击,被夭枭一爪挠在胸口,瞬间便是五道深深的伤口!
平生后退了两部,眼见讨得了便宜的夭枭狞笑着逼近,便不打算再同她客气,正要凝起力将她击退之时,却发现自己的修为已是剩下不到三成!
怎么会这样?!
他全然不明就里,一时思绪混乱,不对自己的处境忧心,反倒是对千色的担忧越发深重起来。
「大胆孽畜!」
正在这关键时刻,云端一声厉喝,一根金光闪闪的发簪当头而下,险些砸在夭枭的头顶上。幸好她眼明手快,躲得及时,才避开了这一击,而那发簪落地之时,也激起了不少碎石,可见力道不小!
不用说,来的定然是个不容小睽的人物!
夭枭素来是个机敏的角儿,眼见着不可能再占到什么便宜,还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便立刻也趁着平生发怔之时,立马化作一阵黑烟隐匿而去。